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御医不得不用药叫醒他,竭力继续进行诊断和抢救。趁着这个机会,容幽又召见了几名阁臣,各自吩咐了一些事。
其中,他的潜邸之臣方存仁年纪尚轻,跪伏在御塌前,哭得不能自已。
对他而言,眼前的皇帝是相马之伯乐,一手将他自贫寒中带起,又引领着他实现共同理想的明君圣主。皇帝逝世,既代表着自己失去了二十多年来的信仰,也代表着一个黄金的为臣时代的终结。
“人皆有时。”皇帝沙哑地说,“方卿,好自扶持新帝。”
方存仁再次顿首,哽咽道:“是,陛下。”
方存仁走后,皇帝召见的是封英。
自从容青醒来之后,皇帝便一直刻意避开封英,现在弥留之际,终于也不得不再见一次故人了。
皇帝将这些年来发生的事,首次仔仔细细地告诉了封英,并说:“那时只觉得对不起你。现在想来,还是你比较聪明,忘却一切后,活得那么轻松。”
封英眼中含泪,说:“既然如此,陛下又何必还要告诉臣呢?”
皇帝说:“因为我突然想得很明白了。封卿,逃避痛苦是可以的,但你不应该逃避一个爱你的人。好好和皇兄说会儿话吧,他不会强求你回心转意,只是想还能偶尔见到你——就当作是朕给你下的最后一份诏书了。”
封英叩首,说:“臣领旨。”
容幽的第二次醒来,是在深更半夜,他甚至不确信自己是不是真的醒了。 他首先见到了艾丽希公主,便说:“你果然是……突破了第二阈值。”
艾丽希公主也在哭,并说:“陛下,有人想要见您。”
容幽这些天见到的眼泪实在也是够多的了,闻言后问:“谁?”
他问完,突然见到了一个身影——这些年来魂牵梦萦,都未能一见的身影。
白瀚坐在他床边,替他掖着被子,说:“小幽,你长大啦。”
容幽怔住了,凝视着白瀚一成未变的颜容,说不出话来。
白瀚微笑道:“傻孩子,我是教你怎么活得坦然而轻松,不是让你这么拼命。做错了事就做错了事吧,来爸爸的怀里哭一会儿。”
他抱了抱瘦骨嶙峋的容幽,这个怀抱的温暖几乎让容幽以为一切都是真的。
接着,床边又走过来了容娴,说:“我的小幺儿,才不是傻孩子。”
容幽低低地叫道:“妈妈……”
话一出口,就像所有的寻常梦境会被自己的动作打断一样,容幽突然无比清醒,睁眼就看到了熟悉的房间。
床边,谛明看着他道:“梦见了谁?”
容幽忽然喉头哽咽,眼前有些模糊地说:“很多人。小明叔叔,你快让我梦回去,我还没有见到霜楼。霜楼为什么不来见我,是因为对我很失望吗?”
谛明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说:“也许他对一切都很释然,已经转世去了。”
然而辗转梦回,容幽也再没有见过他们。
容幽最后一次醒来的时候,阁臣们几乎都到了偏殿。
又轮到傅定守夜,这说明容幽不知不觉间已经昏睡了整整一周。
而谛明就站在床边,这是违反礼仪的,但是傅定好像看不见他一样,并没有说一个字。
容幽意志清楚,但口舌吃力地吩咐道:“傅定,遗诏在……书房。”
傅定说:“臣知道了。”
容幽又眯起眼看了他一会儿,说:“你怎么……还是不肯好好染头发?”
傅定头发花白,早已经不是当年翩翩公子的模样,闻言后说:“陛下,我昨天也梦到了很多事。g02星的海盗抵抗战,也是我一生当中最荣耀的时刻。”
容幽说:“是……啊。”
傅定眼中含泪,又说:“我还梦见当年帝星上,你遇袭后,我们还有霜楼将军一起计划假死。我梦见你又从治疗仓里走了出来,还是当年最年轻健康的模样。”
容幽闭上眼睛,笑了起来:“是啊……我这次还是……吓你们的。过几年……你就又看见我了。”
说完,他的意志又有些恍惚了,只能听见卫班宣读遗诏的声音,隔壁哭成一片。
容幽喃喃道:“小明叔叔,他们好吵,你把他们赶走。”
他听到谛明说了什么,但实在是听不清了。
容幽的精神回到了云室当中,他感到自己在向上漂浮,很快就要离开这片熟悉的地方。
白云依稀,星月俨然。 一团青色的光芒扶摇而上,追随而来。
容幽看着他一直追寻,但始终够不到自己,忍不住说:“青先生,你也来送我?”
青光说:“容幽,别走,我有件事想要听你说……”
但这一切都渐行渐远,容幽很久没有感到这么轻松过,也无法再听到任何声音。
世间万物都从他的心上划过,从当年白汀湖上一盏小小的烟火,到御座边的画架上未尽的肖像,每一寸光阴都好像镌刻着从未诉说过的誓言。
容幽说:“我知道,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