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心中冷笑,这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黄鼠狼黑灯瞎火地给鸡拜年,一看就没安好心。
顾家长子顾循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因循守旧性情木讷,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一晃年近而立了,还一味地在学堂钻研四书五经。他自个丢不起这个人,去年开始就跟着顾朝山开始学医。汪氏无法,如今心心念念的就是让顾徔这个心肝宝贝给自己挣份体面。
顾衡看破却不说破,笑盈盈地端着茶盏道:“前一向醉酒胡闹,让祖母捉住了,把我关在家里哪都不许去。还说西山精舍自从康先生走了之后,那些学子越发放浪形骸,实在不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二哥一向在莱州县城的学府里读书,怎么晓得这些破事儿?”
顾徔讷讷几句,总不好跟兄弟说,因为你在西山精舍里呆着,所以我才时刻关注那里的消息。
康先生原名康峤,原籍平里店。此人也算是一代奇人,三十岁中了秀才,四十岁中了举人,五十岁才中了进士,可谓是皓首穷经了一辈子。他没有等朝廷的授官,反倒喜欢沙河镇的风景清幽,就修了一处草堂名曰西山精舍,搜罗几个附近的蒙童在里头读书。
没想到后来名气越来越大,不少年轻的秀才慕名而去,俨然已跟莱州县的官办学府齐名。只是去年中秋时,听说康先生被京中一富户聘为西席,西山精舍便渐渐有些落败得不成样子了。
顾衡见他不自在就起了促狭之心,故意叹了几口气道:“二哥有所不知,原本我就极讨厌康先生的课业,又晦涩又繁多,我老早就想转到县学里去了。只是我这个德性你也知道,若是在家里住着只怕天天都要跟太太干仗。到时候别说读书,只怕连块清净地都没有!”
顾徔先时一听他要去县学,脑袋便是一炸。
虽然不想承认,但顾衡的确是顾家三兄弟当中资质最好的,顾徔从师长口里好几次听见对西山精舍顾三郎的夸赞。他一直提着心,再至后来听他自述与汪氏不睦,根本就不想白费这个力气,心头石便放了下来。
最后还笑盈盈地劝解道:“县学里如今也没有特别有名的师傅,你家不家去都无关紧要。我观你皮色不好,先休息一段时间也不打紧。我把师傅们布置的课业差人给你送来,你闲时看看打发时间也就是了,反正离明年秋闱还早,你也不用急于一时。”
这却是顾徔颇为自傲的怀柔手段了,至于会不会将县学里师傅们布置的课业差人送过来,就是以后的事情了。即便顾衡问起,也可以随便拿些别的事由做借口。
顾衡心里冷笑,端着茶盏故意默然了半响,最后才别别扭扭地道了声谢,顾徔脸上的神情也越发和熙。远远望去,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着实让外人羡煞。
气氛大好之下,兄弟两人不免推杯交盏。顾徔向来自诩千杯不醉,不知不觉间就被这个小自己六岁的幼弟灌得烂成一滩泥。
他迷瞪着一双醉眼大着舌头笑道:“大哥其实比我还要着急,说这么多年费着家里的银子连个举人都捞不着,大嫂的娘家人都开始在背后笑话,他这才下定决心,跟着父亲学做生意。其实我心里知道他的那点小算盘,就是怕我日后跟他争家产。”
顾衡垂下眼睫没有做声,只是又往他的杯里倒满了酒水。
这名为秋露白的美酒是一种米酒,酒质纯正而气味芬香,从夏季开始酿制,秋高气爽之时酿熟,在酿制过程中加入花露一类的串香材料,因而独具特色。酒是他背着祖母私自藏下的,今天若不是为了掏顾徔嘴里的几句老实话,他还舍不得拿出来。
顾徔果然喝醉了,伏在桌子上吃吃地笑,“不过是一间医铺两间药铺,说实话这点家产根本就没放在我的眼里。我要是中了举人中了进士,不知道会有多少大商家大店铺依附过来。我会看得起这点蝇头小利,真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拍着顾衡的肩膀,一副亲亲好二哥的模样,“莫要怪咱娘,谁叫你生的时辰不好,害得她当年差点死于血漏之症,一到冬天就犯头晕症。偏偏你年龄稍长之后,又处处跟她犯克。她常念叨,若不是顾着一点母子之情,兴许当年就把你溺死在马桶里了。”
顾徔因为酒水上头脸色涨得通红,一脸的义愤填膺,“连畜生都知道感恩,人难道还不如畜生不成?如今你也大了,见了她的面还一口一声太太,连声娘都不肯叫,不是往她心头戳刀子吗?其实你多做几件讨她喜欢的事,娘俩之间的隔阂自然就会慢慢消失。”
若是没有那些梦境里的往事,顾衡几乎要信以为真。
当年他外表愤恨忌俗,心底却难免奢求那点仅存的母子温情。为了顾家上下一众人等的名声,为了汪氏偶尔几回温颜,他故意漠视了顾瑛眼中的恳求,在秋闱之前巴巴地搬回莱州县城准备应考。
结果一番至真赤忱,却被汪氏一碗所谓的补药祸害得半点不剩。
看着顾徔醉后丑态百出肆意张狂,顾衡心中悲愤之后只余一片荒凉。这就是他的家人,这就是他的亲兄长,人人都精于算计。只有他这个自以为是的聪明人,却像傻子一样被人玩弄股掌之间。
第十章 灶间
顾衡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就不耐烦再跟这等人周旋。到门外喊过顾徔带来的小厮,将人胡乱丢弃进随行的马车里。
醉后的人沉重无比,一松手就像摊烂泥一般“噗通”一声撞到马车顶上。小厮正在吆喝马匹没有听到,顾衡眉眼不动地拍拍手,他只管把人送到就行,至于这位好二哥身上有什么损耗,就不是他该负责的事了。
小小摆了顾徔一道让顾衡心情大好,回转身信步走向庭院。
因为正当季节,枝桠上的嫩苞不过大半天之间就生出了翠绿的细叶。在傍晚的夕阳映照下,像是翡翠雕琢一般可爱。厨房里顾瑛正坐在灶后烧火,飘渺的火苗在她脸上映衬出忽明忽暗的影子。
顾衡凑过去跟她挤在一处,幼时两个人常常躲在灶前烧刚摘下来的毛豆。四五月的青毛豆看着成熟了,其实里面才灌浆。甩进灶膛就噼里啪啦地乱跳,这时候祖母就会在外面大声的吵,骂他们两个糟蹋粮食。
顾衡抢过火钳拨弄干透的柴草,暗红的火星闪烁几下之后,突地腾起鲜艳的火苗,映得两个人脸上一片绯红。 他今日因要探话喝得不多,只浅浅饮了几杯,身上索绕淡淡的酒香。秋露白里有一层果香,闻起来并不呛人。他有一句没一句的找话,“锅里煮得什么这般香,刚才怎么不端过去?还有怎么看着闷闷不乐的样子,有什么心事吗?”
张老太太向来节俭,不到天尽黑绝不肯用油灯。屋子外的树枝挤挤擦擦,在隔扇上映出一幅写意水墨图。厨房门楣上贴着过年时才新换的五谷丰登门吊,因经了几回风雨,鲜艳的红色便淡了许多。
顾瑛不习惯向人诉说心事,哪怕这个人是自己一同长大的至亲兄长。但是这一段时日,她敏感察觉兄长与往日有些不同,就鼓足勇气问道:“哥哥,你为了明年的秋闱要搬回本宅去住吗?”
两个人在一张长凳上靠得极近,顾衡拐了胳膊碰了她一下嗤道:“在那人面前胡诌的,你也相信这些混话。莱州本宅里都是些什么人,难道你不知道吗?老爷太太,大哥二哥大嫂二嫂,还有那些用了多年的仆妇小厮,个个都跟斗鸡眼一样。我们两个要是真搬过去了,只怕连一点油渣滓都不剩。”
顾瑛慢慢瞪大双眼,火苗在脸上映出好看的晕红,她听出了顾衡话里重重的“我们”。这话实在太过窝心,惹得她眼角润湿,为掩住失态转过身胡乱挽了一把柴草塞进灶膛里,“……你要搬过去的话,是要带我一起吗?”
顾衡见她胆子这般小,遇到这么一点事还要犹豫半天才问得出口,又是心酸又是欣慰。也不知在那场梦里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竟然敢一个人上午门为自己收殓尸身,最后还生生殉在漆黑的黄杨棺木里。
这样一想他就顿觉和顾瑛又亲近许多,这是前世今生修来的缘分。他亲昵的揪了一下小姑娘的鼻头,丝毫不觉自己的动作有越矩,“你这个丫头傻乎乎的,我要是不在一边看着,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傻事来,自然是我走到哪儿你都跟到哪儿。”
顾衡伸了一下懒腰,“不过那边我眼下还不忙回去,太太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大哥二哥更怕我跟他们争家产,这时候回去无异于伸头就戮。”
顿了顿,叫起可怜,“刚才忙着灌醉顾徔那个二傻子跟他套话,我连菜都没怎么吃。你锅里到底煮的什么,快些给我舀一碗垫垫肚子。”
鼻尖上被揪的那一点又辣又烫,顾瑛却顾不得羞赧。喜气盈腮地站起来拿了一只大海碗过来,满满地盛了汤道:“我看你背着祖母又在偷偷喝酒,怕你伤了肠胃就炖了一锅甏肉,预备着让你晚上饿了当夜宵。”
大块五花肉放在甏中,加老汤填葱姜佐料适中,将甏置于隔水热锅之上慢火细炖,逐渐甏内如玛瑙般微泡四起肉香扑鼻,再加面筋、剥皮熟鸡蛋、蒲菜头或白笋丁。食时从两个甏内分别盛取甏肉和米饭,大米白饭粒粒如玉,甏肉色泽红韵质地柔嫩,肥而不腻烂而不糜,汤浓味厚咸香可口。
顾衡眉开颜笑地接了,他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加上酒后正肚饿,一气就用了两碗。待肚腑舒坦了,才慢悠悠地从怀里取出一只钱袋道:“这是顾徔今天送过来的银子,我跟祖母说过了,从这个月开始就由你来当家。每个月的用度都要记清楚,在月底的时候给老人家报一回账就行了。”
正在收拾碗筷的顾瑛立时惊着了,捧着靛蓝底素面的钱袋手足无措。一时急得连眼泪都出来了,“我怎么没有听说过,祖母不过出去吃回斋,你就让我胡乱当家,当心她回来捶你。”
张老太太信佛,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要到寒同山的佛寺里清静两天。
顾徔有心机,就是知道祖母的这个老习惯,才专门捡这天跑过来送银子。老太太不待见汪氏,自然也不待见汪氐最疼的这个二儿子。又惯与汪氏打擂台,每回见着都要找由子训斥几句难听的。
顾衡吃了顿饱饭舒畅多了,就斜睨过来一眼道:“瞧你那点胆子,我说让你当家就是让你当家。那边这些年将祖父留下来的同茂堂开得红红火火,可以说是日进斗金。却每个月不过送来十两的俸老银,能顶个什么用,不过是让咱们祖孙三个饿不死罢了。”
他举着火钳在灶台上磕了几下,“我性子散漫,从来只知浪费不知节制。祖母虽然节俭,可是一向手头宽泛爱周济不相干的人,一个月下来根本就没有结余。日后你当家,什么该买什么不该买,心里应该有杆称。拿出当家作主的气度来,要不然日后怎么为一府的主母?”
手头的钱袋像烫手山芋一般,顾瑛却舍不得扔。她面红耳赤地想,哥哥最近怎么老说这样的话,他心底里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