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捂着手绢儿哭了一会儿,才说起今日来的目的,“如今哥哥还在主簿之位呢,有些人就开始见风使舵起来,我如今总算知道什么叫做人走茶凉了。这个月有一笔印子钱到期,特特上门去催要时,那人竟推脱说等手头方便了再给利钱。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哥哥千万要帮我一把。”
汪世德不耐烦道:“早前就跟你说过,莫要在往外头放印子钱。这个东西就像海水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你家顾朝山已经开了三家铺子,不说日进斗金可你们后半辈子起码无忧,作甚还要冒这种风险。你老实跟我说,如今还有多少钱在外头没收回来?”
汪氏心头凉了半截,好半天才比了一个数字。
汪世德气得眼前发晕,“这两千两银子你买什么不行,就是上等粮田也可以圈一大片了。真真是无知妇人,要我是顾朝山肯定生生打死你。你只想着这个来钱快,怎么没想到这里面的风险更大?”
汪氏骇得腿脚发软,“就是因为这个来钱快,妹妹才一时蒙了心窍,背着顾朝山把家里的钱全部投在了上面。心想年底前我把本钱收回来,剩下的利钱就可以全部转成我的私房,就是悄悄贴补你或是二妹也方便一些不是。”
汪世德看着这个看似精明实则蠢透的大妹,心头一阵无语。这些年若非自己在一旁帮衬,只怕顾朝山的小老婆都有好多个了。偏她还觉得自己手段厉害,可以拿捏得住丈夫和几个儿子儿媳。
他想了一下这件事不能闹大,终究按捺住脾气细细嘱咐道:“你没事人一样回去,千万不能露出破绽,等明天我下衙后亲自去找那个人算帐。如今我虽是虎落平阳,也不是那几个小混混能欺负的。”
汪氏顿时大喜,抹了眼泪千恩万谢。在她的心目当中只要兄长首肯,一件事就已经成功五六成了。
汪世德忽然想到一事,“这段时日你家衡哥儿在干什么呢,好像没怎么听说他的消息,真的是在安心读书吗?别是又跟着西山精舍那些狐朋狗友瞎混吧。不是我说你这个当娘的,有些时候该问的还是要问,该骂的还是要骂,不能纵容孩子胡作非为。”
汪氏呆了呆,撇着嘴道:“听我家老太太说,他如今一心在家求学呢,连西山精舍都不怎么去了,立志明年秋闱要一举夺魁。就他那个猢狲样还想在秋闱上夺魁,只怕做梦还来得快些。”
把印子钱的事情交付给兄长,汪氏松快了一大半,“说到这个我还忘了一件事,那回在县衙门口钱太太滚钉床为她丈夫申冤,结果一下来就死了。我家老太太瞎操心,不但帮着装殓了,还把那个钱小虎弄到老宅子里去养着。别人是嫌麻烦,那一老一小是嫌麻烦不够多……”
她在这边事无巨细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大篇,汪世德听得脑壳发疼。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闪而过,却根本来不及抓住就没了。
他想了半天不得法,就胡乱安慰道:“你家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以仁善出名,你无事时也劝顾朝山往外头施两回药,就当给孩子们积点阴德。一点点小钱儿就可以博个好名声,什么买卖都没这个来的快。也不知他怎么想的,连这个算盘都不会拨。亏他还开了好几间店面,一双眼睛只认铜钱。”
汪氏顿时讪讪的,却总觉兄长的话有些耳熟。想了半天才想起,这是张老太太平日里最喜欢骂的几句车轱辘话。
作者有话要说: 汪舅舅是男主第一个下狠手收拾的……
第二十六章 猖狂
汪世德向衙门里总共告了三天病假, 这天见实在是熬不过了才换了上值的公服。妻子从袈子上拿过衣服时,他才陡然发现短短几天腰身竟然瘦了许多,心头就浮起一丝悲凉自怜。
到了衙门后, 方县令一如既往的召唤他前去,嘘寒问暖一番后细细嘱咐要办好差事,休要理会有些人的闲言杂语。还说人若是木秀于林, 头上少不了有几股歪风刮过。
汪世德顿时放下心来,心想果然是京城世家出来见过世面的人物,这气度跟寻常人就是不一样。
书案上堆积了急待处理的文卷, 汪世德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将杂事处理完, 还将每本文卷的重点用节略誊写在小纸条上, 以便方县令到时候查看。
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后, 这才看见公房里已经没有闲人了。捶着酸痛的肩膀往外走, 碰到一个小杂役就顺嘴问道:“怎么今日没看到马典史来上值?”
小杂役呆头呆脑的, 想了半天才回答道:“县台老爷吩咐过马典史, 让他每日处理完公务, 再巡完坊市后到那家新开的盐场去看一眼, 省得再有无良工头盘剥那些可怜的山民……”
汪世德脑子嗡地一响呆愣在当场,连小杂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巡视盐场这一职责向来是由一县主簿担当, 从什么时候起阿猫阿狗都可以胜任了?
他一时怒不可遏准备找方县令理论几句, 却忽然想起自身进退不得的窘境,脚下的步子就越发慢了。到最后狠狠一跺,从县衙后门避开人眼悄悄走了。
漫无目地走了一遭,头目森森的汪世德忽然记起大妹的话。不由冷笑两声, 如今连这等杂碎都开始欺负自己吗?
勉强压下怒气找到柴棒胡同那家破烂院子前,见木门半开只有两条黄狗在地上刨食,便索性大喊道:“周老四,你这个缩头乌龟快些出来。往日上赶着巴结我,怎么这些日子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是不是装死躲债去了?”
屋子里唏唏嗦嗦的响了几声,一个三十几岁的精壮汉子敞着衣襟推门而出。
看见汪世德昂首挺胸的站在院中,眼神一闪赶忙走过来赔笑道:“回汪爷的话,这不是昨天晚上吃酒吃醉了,在床上躺着挺尸呢。若不是听到您老人家的叫唤,我铁定要睡到明儿晌午过去。”
汪世德看着他貌似恭敬实则轻佻的举动,胸口不知何时开始隐隐生疼。
斜睨了几眼才慢悠悠地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消息一贯灵通,怕是早知道衙门里发生的事儿了。怎么如今瞧我落了一回下风,你这个兔崽子也准备上来踩几脚吗?” 周老四忙躬下身子笑嘻嘻地道:“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借我一副胆子也不敢干这种缺德事。往日咱哥几个没少麻烦汪爷,不管怎样肯定要好好孝敬您。对了,您老怎么屈尊到这个犄角旮旯来,有什么事儿派个人过来吱应一声就行了。”
看他模样依旧恭敬,汪世德心绪平复许多,垂眼抚着衣袖上的褶子道:“同茂堂的顾太太是我大妹,你不会不知道我俩的关系吧?她说有一笔钱放在你手里。前几天她过来管你要,说你尾巴翘得老高要理不睬的,怎么这笔帐到期了就准备开始赖不成?”
周老四眼珠子飞快乱转,立时开始叫冤枉。
“前几天是来了这么个妇人,带着几个丫鬟婆子,二话不说就开始要帐。您老也知道做咱们这门生意的,欠别人的多贷出去的更多。家里的账本要好好翻一翻才记得清,委实不是故意的。等我回去把账本儿再好生翻一翻……”
汪世德不管他真的假的,截断他的话道:“你赶快进去把账本翻一翻,我就坐在你门口等着。翻到这本帐了连本带利给我结算清楚。若是少一个子儿,你就把脑袋提溜下来好好想一想。”
周老四吃不准他这番气势汹汹的路数,心头急转面上却嬉皮笑脸地打个千道:“那您安坐一会儿,用些咱家新做的茶点,我就这就上前头铺子里叫手下赶紧去翻帐。”
周老四把人勉强稳住,转身拐了几个弯进了更外间的屋子。
一个伙计早就听清楚了动静,凑过来道:“如今谁不知道这位已经过了秋,莱州县衙里上上下下想吃了他的人都有,这主簿之位都不见得保得住,您还对他这么客气干什么?”
顿了顿,又低声道:“咱们放印子钱的,吃了上家吃下家,这种肥羊逮着一个是一个。像您这么菩萨心肠,生意可做不成。不妨跟他说咱们没有翻到条子,让他过几日再来,兴许一拖这笔账就黄了。”
另一个伙计胆子更大些,就出主意道:“其实这人脸皮生得太过厚了些,明眼人都知道他是秋后的蚂蚱,当不了几天的官了,整出那般大的丑事还这般耀武扬威。实在闹起来您就说官府明令禁止放印子钱,看他还好意思过来给他妹子要账不?”
周老四不由大为心动。
印子钱是流行民间一种高利贷,贷钱征息子母相权,因为每次归还都要在折子上盖一印记,所以人们谓之印子钱。放债人以高利发放贷款,本本息到期一起计算,借款人必须分次归还,其利可谓是相当丰厚。
例如汪氏的这两千两放出去后,以一月为期,每月二分行息,合计一月间本本利,共为二百零肆两。再以三十日除之,每日应还本利钱为六两余八百文。贷出原本时即扣除本利,然后按日索取每日应还的本利,到期取完。
像周老四这种中间人起个搭桥牵线的作用,明面上靠着种种手段需保证借贷双方的利益不受损,暗里自然就免不了用些见不得人的方法,以攫取更大的利润。
象汪氏这些有钱有闲的妇人为谋求高利,最喜欢的就是偷偷放印子钱。
一还三利滚利年年翻,一年借十年还,还完半辈子。若不具备一定的后台和背景,这样的人往往有放无收。因为周老四这些所谓的中间人不但要吃利差,有时还会吃债主的本金。
他打定主意再无迟疑,走到汪世德面前连连抱歉,“实在是对不住,前一向有个伙计手脚不干净,我就把他辞退了。没想到那个小子一气之下就毁了几本账簿,兴许您大妹的那两千两银子就在上头,请汪爷再容我几日肯定把这些帐算清楚。”
汪世德一呆,断没想到这人真不给自己面子,亲自上门来讨要都能当做耳边风。这几日的忧惧、忐忑、羞愤齐齐涌上,就伸出右掌狠狠抽了周老四一记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