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双掌拄地狠狠磕了几个响头,哑声道:“太太,我从不懂事情起你就无数次我耳边念叨所谓的天煞孤星命格,说我遭受的一切罪责和辱骂都是应当的。那年过节时您带着大哥二哥在前院围着炉子烤鹿肉,我闻着香气险些吃掉了自己的一副肝肠。”
此时日头高高挂起,远处还有商贩们高一声低一声的热闹叫卖。双膝跪在同茂堂门口缓缓说话的年轻人面色苍白身姿挺硬,额头上还挂着一抹淡淡的血花,却无端给人一种孤单寂寥的错觉。
汪氏听见周围的议论声纷纷,脸面顿时涨成猪肝色,跳着脚厉声骂道:“就为这一时半会儿的疏忽,你这么多年都不肯唤我一声亲娘,人前人后都只喊一声太太,你可知有多少人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这些统便罢了,与叶家的这门亲事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顾衡身子仿佛虚弱至极地摇晃了一下,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默了一会儿,却还是振作精神勉强辩道:“我与这位叶家姑娘连面儿都没有朝过一回,高矮胖瘦性情为人半点不晓,如何敢贸然娶她为妻室?如今她生死不知,要紧的是赶紧将人找到,太太却如此心急火燎地将她匹配给我,是否其中有什么不妥?”
汪太太勃然大怒。
她就是想紧紧挟制住这个反生了背骨的小儿子,让他从此不要翻出手掌心。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货,自然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不过这番私心见不得人露不得光,如何敢当众拿出来述说?
只得硬压下一口恶气,面色冷硬道:“自古婚姻一途讲究的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次我将叶家的小姑娘唤来就是让你相看的,没想到一番好意倒让她折损了性命。如今她已受累至死,说上天落下地都是你的不是。”
汪太太越说越觉得自己占理儿,声音也越发高亢,“如今你只需给她一个嫡妻的名分,又不妨碍你日后另娶高门贵女,做甚这样乔张做致百般不情愿?”
顾衡硬压住心中翻腾,抬手遮眼嗬嗬低笑。
“我这般乔张做致百般不情愿,太太如今倒是练得一手巅倒黑白。我若是答应与这位叶家姑娘成婚,您接下来是否就要我守在家里哪里也不能去,最好守三年妻孝再错过明年秋闱,好为顾家人得一回至情至性的美名?”
这话正正戳中汪太太的心思,周围人也开始交头接耳。
汪太太顿时气得手指尖直颤,眼底也一股股地发黑,“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说的这叫人话吗?我不过让你应一件小小的事情,让你慎重其事地娶叶家姑娘的牌位进门,你就东拉西扯地给我扯些不必要的闲宗。”
她终究有些心虚,所以说话不免有些虚张声势,“告诉你,要是叶家姑娘正正经经地活着,以她的人品心性愿不愿意嫁给你还是两说呢?”
张老太太此时再也按捺不住脾气,一把拨开顾瑛的手破口大骂,“不过是个开杂货铺子的乡下丫头,怎么落到你的嘴里就跟皇家的公主一般尊贵。你也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年怎么腆着脸故意破坏掉我家顾朝山早就定下的亲事,还敢悄悄瞒着我备嫁?”
汪太太一时不妨,顿时又羞又恼。
没想到多年前的旧事被人当众重新提及,就不自在地扯了一下手帕道:“老太太你千万不要胡搅蛮缠,今天的事一码归一码。就是您整日纵容,才使得这孩子在我们面前无法无天,眼里没个长幼顺序。”
在一旁看了半天争执的叶母觉得火候已到,应该轮到自己出场了。这样好的亲事千万不能断,反正大女儿死了还有二女儿接档。
她捋了耳边头发,欠了一下身子小心陪笑道:“按说顾叶两家还没有最后成礼,我这个外人不该说话。可是我见了衡哥就跟我的亲生儿子一样,实在舍不得让他在大太阳底下受煎熬。不如咱们另找个地方细细商量,也省得这些不相干的人看回热闹。”
张老太太没想到这乡下妇人倒会说两句场面话,于是对自家儿媳更是嗤之以鼻。心想一个外人都知道在面上心疼衡哥,偏生这个做亲娘的竟生了一副铁石心肠。
一旁的顾瑛心里也如同堵上了一团棉絮,但她牢牢记得哥哥的嘱咐不能另生事端,就沉着脸上前一步稳稳搀扶住气得不行的祖母。
有机灵的仆从连忙上来准备收拾地上的空棺和杂物,就听远远传来一声杂乱呼喊。有人尖着嗓子大声道:“找到人了,找到人了。莫耽误工夫,快些把人抬过去让人家当娘的赶紧认认。别人认不得,自个儿的亲闺女当娘的总是认得清的……”
汪太太和叶母相视一眼还来不及欢喜,就见前面乌泱泱的裹过来一坨人。几个衙门里的差役汗流浃背地合力推着一辆牛车,牛车上用被子胡乱裹缠着一团物事,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有个女人散在外面的乌黑头发。
叶母苍苍惶惶地想,难不成我可怜的女儿落水后终于被人捞起来了?这丫头自小水性虽然不弱,但落在河口闸道上只怕也是有去无回,牛车上多半只是女儿的尸身。也不知她衣裳散乱之下,一副花容月貌冰肌玉肤被多少登徒子看过了?
顾瑛个头高眼又尖,一下子就认出带头的那个小吏是今早天未亮时就到老宅报信的人。
那人摸着鼻子和依旧跪在地上的顾衡暗底里使了个眼色,这才转头对着叉手呆站的叶母笑嘻嘻地一撇嘴,上前打个了千道:“你是双柳镇毛家庄子的叶太太吧,昨日端午节龙舟赛时有人报官说你女儿失足落海。这是多少年从来没有过的事,县台老爷听闻后大为震怒,立刻着人手沿海岸河口细细追寻。”
这人言词便给诙谐有趣,众人都被他吸引过来听其诉说。
“一整天的功夫海里没有岸上也没有,我们正在奇怪这位叶姑娘难道上了天遁了地?一个大活人生生从眼皮子底下没了影儿,真是奇了怪哉。正巧路遇一妇人举告,说她空置许久的一处房屋忽然有了动静,疑是有男女在其中苟合。”
站在前头的人听得精神一振,你推我攘地又齐齐往前聚拢几步。
小吏却笑得满脸猥琐,连连咋舌道:“本来我们几个是没有空闲理睬这些的,奈何禁不住那个胆小妇人的苦求。哥儿几个过去隔门一看,里头白花花的一片正行种种不可描述之事。就有眼利之人认得,其中的年青姑娘正是昨日落海的双柳镇人氏叶瑶仙……” 他边说边摇头叹息,将牛车上的蓝底碎花棉被掀开一角。
众人就见棉被底下一对青年男女脸贴着脸肉贴着肉,热气腾腾地紧紧靠在一起,身上果然是寸缕全无,人却是活生生的。大概因为羞臊,那女的一张粉脸险些躲到男子的胳肢窝下头去了。
人群“轰”地一声就炸开了锅。
儿是娘身上落下来的肉,叶母只用一眼就认出这的的确确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惊得心都漏跳了几拍,脑子一片懵然,如何也想象不出事情怎么演变成这样?
张老太太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撞开拦路的人,伸出两个指头拈着被角直直瞪眼道:“汪氏,这是就是你口中娴淑贞静良善温柔堪为良配的叶家姑娘?你口口声声不是说她被我的衡哥剋得命丧当场,怎么现在又赤身裸~体地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
汪太太额头冷汗直流,刚刚才说出口的狠话啪啪地反打在她的脸上,燥热的五月天竟感到背上生寒。
她退了一步,迅速扯了一下几乎傻掉的叶母急道:“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赶紧上前去瞧一眼,还有那个男的是谁?你女儿被搭救上来后怎么没赶快回家报信,竟还敢跟不知来历的男子裹挟在一起?”
叶母死死盯着用胳膊挡着脸面的男人,忽然颤着声音尖叫道:“这不是……童士贲那个小子吗,听说他如今在顾家借住读书,不好生上进求学,怎么又来恬不知耻地纠缠我家瑶仙?”
这个“又”字此时此地用得极其好,一旁闲闲站起的顾衡险些笑了出来。
稍远几步的顾瑛极熟悉他的神情,一眼就觉察到他的气定神闲和嘴角淡淡的讥讽,揪着的一颗心终于放松了些。哥哥说有办法,自然是有办法的……
场中长有耳朵的人立刻浮想联翩,你挤我推摩拳擦掌,个个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深觉今天这场热闹看得太值当了。
张老太太虽然年近七十,但是脑子转的极快,迅速理清了眼前这几个人的关系,觉得处理这种纷繁复杂的场面只有自己这个老将亲自出马。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牛车上的被子狠狠拉落半边,扬着声气吆喝道:“汪氏你这个糊涂的女人,这不都是明摆着的事儿吗?这童士贲是你亲妹妹的儿子,这叶瑶仙是你亲妹妹夫家那边的侄女,两个人说不定早就私下传情,却不知为了什么由头不敢说出来。”
牛车上抱着一团的两个人蜷缩得更紧,却不想挣扎得越烈露得越多。有些看热闹的人不嫌事大,打着唿哨把手里的烂鸡蛋烂草叶纷纷往上丢。
张老太太嫌弃地擦了擦手,回头啐了汪氏一口浓痰,双眼鄙夷几乎要恨得出血,“只有你这个傻子把块烂白菜梆子当成牡丹花,还想把这种下贱胚子巴巴地塞给我家衡哥充做嫡妻。我呸,真是娶错一门妻坏了三代种,我顾家费心经营几十年的脸面都让你糟蹋得干干净净!”
汪太太被骂得脸色灰败,咚地一声就坐在了滚烫的青石地面上,这时候却是再无人敢上来搀扶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口气压得太久了!
第三十四章 雪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