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好容易才听清老娘的问话,顾徔涩声道:“我那位同窗的妻兄在衙门里虽然算是马典史的副手,但许多事情也只知道个皮毛。特别是经手德裕祥的人,从上到下个个嘴巴都是锁口的。”
顾徔一脸的垂头丧气。
“像那些帐册分红之事,那人从未真正经手过,只晓得这些日子那些上官们一个个地忙得脚不沾地。从前闲来无事时,我曾经跟着舅舅去过一回那家盐场,大致估算得出来其中的产量。据我粗粗估量,老三这段日子只怕富得流油,数钱数得手软……”
汪太太头晕目眩,王神婆对顾衡的批语再一次在她耳边响起——此消彼长,彼消此长。相生相克,不死不休。
王神婆一脸的老褶皱,老得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肤色。擎着一杆老旱枪,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含含糊糊地为众人指点迷津。
“……这好比海水潮起潮落,这边增强一点实力,相对的对方就要削弱一点实力。如果对方有损失,就代表己方的力量有所增强。”
汪太太咬牙切齿,脸上的神情一时间近乎狰狞,“德裕祥整整三成的股子,跟外头的人说起来多长脸面,怎么没活活撑死那个小杂碎?”
小汪氏也是有儿子的人,见婆母如此诅咒自己的亲生子,虽然知道其中的情由却还是感到不自在。就忽生了一股念头,也许这世上有人真的是天之所佑,平常人根本就无可奈何。
像去年端午节龙舟赛时,事事都计划的周祥妥当。只要双柳镇的叶瑶仙顺顺当当地嫁进来,占了顾家三少奶奶的嫡妻名分,那顾衡日后就是中了状元想要飞黄腾达,也要先顾及一下自个在老家的名声。
让大家始料未及的是,顾衡好像让老天眷顾一般。连面都没有露,叶瑶仙和童士贲这对男女的丑事就彻底现于人前。顾衡丝毫未伤不说,反倒连累汪氏姐妹在四邻面前丢了好大颜面。
外面的天色渐暗,看着丈夫的失魂落魄,小汪氏自然是心疼的不得了。
眼珠子一转,对着婆婆假意劝解道:“如今爹护三爷护得紧,我们关着门念叨几句都被爹训整半天。象头回双柳镇叶家姑娘的事儿,说到底其实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叹了几口气,一脸的忧心忡忡,“爹受人挑拨后,一天到晚就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今后要是再有个什么小动作,或是那边再有个什么闪失,只怕爹活剐了我们的心都有。” 汪太太一双短了一小半截的眉毛倒竖,拍着桌子道:“他敢一一”
小汪氏朝顾徔递了个眼色,顾徔立刻心领神会。把手中的紫砂壶碎片一股脑推过来,叫嚷道:“娘你快些想点辙吧,再让爹这么胡乱搅缠下去,这个家就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越说越是气急,“爹还不肯承认,说没给顾衡悄悄垫银子找门路,我根本就不信。老三一个乡下小秀才出身,新来的县大老爷何必单给他这份体面?”
其实这时候顾徔已经琢磨过味来,因此这话连自个说出来都有些心虚。
新来的县太爷是一县父母,的确用不着给顾衡这个乡下小秀才体面。但顾家的家主顾朝山也不过是同茂堂的东家,说上天落下地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城大夫,新来的县太爷同样也无需给他体面。
但有时候人就是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愿意相信自己听到的,正所谓自欺欺人。
汪太太本身就是耳根子软的,给二儿子和二媳妇这般明劝暗拱地一顿说,心头越发坚信顾衡就是个大祸害。
她寻思了一会儿恨恨道:“如今老三手里有了银子越发不好左右,若是再中了举,你爹心头只怕越发看重他。那小子又是个心眼狭窄的,从小就记恨我对他的不公,怎么就不想想我对他有生育之恩?”
小汪氏知道有些事急不得,像前次叶瑶仙和童士贲的事败,兴许就因为太过心急才现了形。她有时候幸灾乐祸的想,若是等叶氏进了门才暴出婚前失贞的丑事,那时候顾衡才叫丢了大丑呢!
她寻思了一会儿,凑过去细细劝慰道:“娘对咱家三爷有生育之恩,就是走到天王老子面前也是一概要认的。依我看,娘不如欢欢喜喜的把三爷接回家来住着。”
屋角的冰盆一点一点的往下滴水,大热天里透着一股阴湿寒气。
女人咯咯地捂嘴娇笑,“……眼看着就要秋闱大比,他们哥俩正好在考前互相有个印证。就是到省城去应考,两个人在路上也有个照应,也正好在外人面前显显娘的慈爱之心。”
汪太太没想到这个二儿媳兼亲侄女想了半天就想了这么一个糟糕的馊主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正要没好气地斥责时,胳膊肘却被顾徔牢牢抓住。
她莫名其妙的回头一看,就见顾徔双眼闪烁嘴中低喃,“这倒是一个极好的主意,把他弄到眼皮子底下看着,总好过他在外头胡天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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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家二郎,是以为自己无比聪明,实际是却是有点愚蠢短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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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进香
天边的云彩一层叠一层, 从鹅黄橘红到天蓝靛青层层递进, 世上最好的画匠都描绘不出其中的些许神采。即将落下的金红日头, 在云层后奋力留下最后一抹光辉。
这景色如此曼妙,伴着远处重重的涛浪水汽蒸腾, 仿佛是天上人间。只是身旁有一道灼灼视线,任是性子大方如顾瑛者都感到有些羞不可抑。
她连头都不敢回,双手抱膝坐在石砎上,低声悄悄问道:“哥哥为何这样看我?”
支着下颌斜靠在青石上的顾衡伸了个懒腰, 乜着眼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难得今日用不着读书,用不着到德裕祥盯着那些灶工。只是陪着我小妹子一起到资圣寺进个香,自然要跟你在一处说说体己话!”
因为天热顾衡微微敞着衣襟, 露着一段晒得微黑的颈项,动作大些时甚至看得到汗水微洇的锁骨。加上他越发显得清晰挺俊的面部轮廓,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略带侵~略张扬,且令人感到刺痛心悸的意味。
这人背着人时越发无形无状了,连这般轻薄的话都轻易说得出口。
顾瑛先有些恼恨,旋即想到即将到来的秋闱,心头不免神伤,“哥哥在寺门面前都不庄重些, 当心菩萨听到了要怪罪。你还有心顽笑, 祖母已经叫我把你大比时要用的衣裳和被褥晾晒出来, 你这一去也不知要多久?”
停了半会儿, 声气低微, “祖母说若是今年的秋闱顺利的话,哥哥兴许就用不着再回沙河老宅了……”
顾衡听出她话语当中的惆怅,心情终于快慰许多,“那个李厚朴时时上门献殷勤,我还以为你把我忘到后脑勺去了呢?”
顾瑛微赧了脸,没好气的啐他一口,“又说这种没有根由的话,人家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以礼相待,才没有哥哥说的那般不要脸。好叫哥哥放心,祖母前些日子以还想多留我一两年为由,已经婉拒了那家的说亲。”
还没等顾衡露出笑脸儿,又故意赞道:“人家李大哥在外面无意间碰见了,也没有在我面前甩脸子,可见是个有德性的忠厚君子……”
顾衡老早就知道顾瑛性情刚烈坚贞不渝,从来都不是三心二意的人。但知道是一回事,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拈些小酸吃些小醋。 比时知晓祖母已经利索回绝那边,他终究放下悬了许久的心。但听顾瑛话里话外对那人还是有些好感,不禁心口微堵,在脑子里细细回想其生平。
在那场大梦里,这个李厚朴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四十岁时已经官拜甘肃从三品宣慰使,最后竟以文官官职战死沙场。让人奇怪的是这人一生未婚,身后也没有留下子嗣,连最后的丧事都是一位同族的子侄过来操办的。
这些日子顾衡虽然与李厚朴接触不多,但也看得出来这人生性端方严正,待人接物都是实打实的诚恳自然,为人虽然耿介却不失圆滑,说话做事又有自己的一套原则,确实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