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摆手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比起你哥哥从前的张扬来更见稳重。这几回给病人下针都颇有章法,要是老太爷在世肯定高兴得不得了。这辈子我也没有别的念想,只盼你俩安好……”
夏日傍晚金红的夕阳透过双蝠倒垂纹的槅窗照进来,穿了雨过天青长衫的青年长身玉立,随随便便站着就显得朝气蓬勃。着了茜红单衣象牙白膝襕裙的女郎浓眉杏眼,行动举止又英气又爽利。
生得齐齐整整的两个人儿站在面前,让人见了从心底里乐出来。
张老太太久于世故,想了一下又低低嘱咐道:“公中送来的东西,不管是吃食还是别的,你们兄妹两个都要仔细过过眼。得用的就留下,不能用的就放在屋子里。”
终究不想把话说的太过直白,含糊道:“……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左右不过半把月的时间,犯不着……再跟他们起冲突,这段时日我看他们也安分了不少。”
顾衡听得一阵心酸,老太太刚强了一辈子,从来没怕过人怕过事儿,这是为了他才委曲求全地在这里住下。
顾瑛见状忙扯了一下他的袖角,扬着脸浅笑道:“毋须祖母嘱咐,那边送来的东西我样样都检点过。别的东西倒也罢了,只那两床被褥用的棉絮好像是旧年的,我就做主全换成咱家带来的新棉絮。”
张老太太面上依旧带笑,在暗处却微微皱了眉头。
心知顾家今年有两个人参加科考,无论什么样的大事都得给这件事让步。九天七夜关在二丈长一丈宽的号舍里做文章,简直是比坐牢都要痛苦,孩子前前后后还不知多遭罪。
秋夜里看着还暖和,但只要一场秋雨就冷得沁骨。能带进号舍里的被褥本就单薄,怎能用旧年本就不暖的棉絮?也不知谁出了这种下三滥的主意,真是存心恶心人!
耳边却听顾瑛脆生生地继续禀道:“哥哥的衣裳,我也赶着做了两套单的两套夹的,样式都是县城里刚刚时兴的。笔墨纸砚都是哥哥惯用的,我怕哥哥到了省城无趣,特地到文宝斋定了两刀上好的澄心纸,写字画图都得宜。”
她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掰着,“……所有的东西都锁好放在里间,钥匙让哥哥亲自保管。等钱师傅来了,直接把这些大比时要用到的东西抬到马车上就行。”
张老太太见她色色安排得齐全,心头大为满意。 就压低声音劝慰道:“如今府里主持中馈的是你循大嫂子赵氏,她虽然行事谨慎性情上却稍显绵软。被褥里夹了旧棉絮的事就算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嚷嚷出来也无济于事。如今要紧的是让你哥哥和那些秀才赶在吉日里一同起程,其他的就莫要一一计较了。”
老人家生怕顾瑛年轻性子急不知轻重,一个不慎就会在府里吃大亏,这才细细嘱咐了又嘱咐。
祖孙三人说完了话这才各自散了,顾瑛小心服侍张老太太歇下。老太太年岁大了精神不济,这些天又有些劳累,晚上稍稍用些清淡的菜粥后就会早早上床休息。
远处的天边依然还有一丝霞光,院墙外也听不到白日的喧闹。
顾瑛把张老太太暂居的房门掩好后站在空无一人的回廊里,低叹道:“哥哥,我总是有些担心,总觉得这宅子里头有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在时时盯着你,我们本不该过来的……”
顾衡不由莞尔,悠闲地背着手踏在碎瓦铺就的小径上,微微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们手段再精深,也不过是些寻常的后宅妇人。只要我处处小心,这些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小道罢了!”
顾瑛见他胸有成竹,不由暗松一口气。
其实除了送来的棉絮有问题外,公中裁制分派下来的衣服也有不大不小的毛病。
明面儿上是精工细作,暗处却是手脚粗糙。像是腋下、裤~裆处都是草草缝制,稍一用力便出现裂口。哥哥这一年脾气已然收敛许多,但骨子里依旧是心高气傲,她就做主把这些小事悄悄瞒下,何必这时候说出来让哥哥烦心。
顾衡眯着眼看着老榆树叶下余留的些微金光,知道顾瑛没把话说全,其中肯定还有些好些恶心人的手段隐没,只是不知是来自于宅子里哪位神仙的主意?这一出接一出的,真是让人不胜其烦。
顾瑛心想,早知道有这么多烦心的事儿,就该在沙河老宅继续住着。
这城里的人和事儿复杂不过,一句话说出来内里有好几层意思。这些天她虽然一直随侍在祖母身边,但一看到汪太太和两位少奶奶过来说话,就忍不住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顾衡却是一眼看出顾瑛心中所想,折了一段树枝赶去女郎身边不住飞舞的蚊虫,“祖母是一片好意,她总想着顾大顾二参加了好几轮秋闱,总想着一母同胞想让他们带带我。却还是低估了人心,这院子里不知多少人把我们当成傻子看了……”
青年的嗓音低幽暗沉,至深的地方似乎有种压抑不住的愤懑和讥讽。别人还罢了,顾瑛一时却是听得冷汗涔涔,一把攥住他的衣袖道:“哥哥你千万不要做傻事,有什么难处说出来大家一起商量!”
顾衡定定看她一眼,坚硬的冷厉终于慢慢化为暖色。
缓缓点头道:“我来到这世上,除了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剩下的时日便是打算跟你一起泛舟波上了此余生。你且在红尘中陪我过十年这种世俗的日子,他日我就替你提着诊箱游遍大江南北……”
顾瑛本性纯善,对这句突来的承诺听得似懂非懂,心底却没来由地生出一片欢喜之意。
便侧头极认真地道:“哥哥到了省城后安心备考,除此之外千万注意身子。眼看要入秋了,这天乍冷乍寒极易惹病。等你走后我就收拾行李,服侍祖母回沙河老宅。不管你中与不中,我和祖母都安心等你回来。”
顾衡听得她这般色色周全的话,心头更是无来由的喜悦。信手拈了廊下一片碧翠的花叶在手中把玩,却见一旁的花干形似梅枝,花瓣却似莲花层层叠叠,颜色赤黄鲜艳可爱,却是一盆开得正好的锦带芍药。
他不免心中一动,就将花枝折下插在顾瑛的鬓角,低声笑道:“一切都听你的,小管家婆!”
顾瑛猛然抬头,一时没料到他用了这般促狭称谓。所幸此时天色已晚,园子里又没有掌灯并无人行走,在月下只影影绰绰地看得见对面那人一袭顺滑的长衫下摆,还有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眸,对方的欢快情绪似乎由那朵芍药传染过来。
她实在没有忍住,侧转了身子微微翘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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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锡壶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 这时候的民众认为中元节是鬼节, 应该张灯为鬼庆祝节日。不过人鬼有别, 所以中元张灯和上元张灯不一样。
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水下神秘昏黑, 一见就使人想到传说中的幽冥地狱,鬼魂就在那里沉沦覆灭,苦苦等待轮回。所以上元张灯是在陆地,中元张灯是在水里。
照佛门的盂兰盆会仪规来看, 放河灯只是其中的一个小节目,并不显得多么要紧。而在民间的中元节俗活动中,放灯则是比较重要的。 河灯也叫荷花灯, 其实也不一定就是荷花的形状。一般是在底座上放灯盏或蜡烛,中元夜放在江河湖海之中,任其漂泛。放河灯的目的, 是普渡水中的落水鬼和其他孤魂野鬼。
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托生, 缠绵在地狱里非常苦, 想托生又找不着路。这一天若是有个死鬼托着一盏河灯, 按律就得托生。大概从阴间到阳间的这一条路非常黑,若没有灯是看不见路的,所以放灯这件事是件善事。
顾衡的生辰就在这天,因着当家主母汪太太种种的忌讳和不喜, 他从未像别人那样大张旗鼓地庆贺自己又长了一岁。即便后来托庇到了沙河老宅, 张老太太想补偿这个小孙子, 也让年纪幼小的他婉言谢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