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过来一眼,像论述天气一样无比自然地道:“以后我也独守着你一个人,不会弄那些淘气的姬妾之流来闹你的眼睛。”
顾瑛正扯着一块织了仰瓣莲纹的紫绸,闻言微微红了脸。
旋即咬了一下唇角,抬头极认真道:“我会裁衣做饭,会针灸看病,会孝敬祖母。除了没有亲生父母,样样都配得起哥哥。若是有不会的,我也愿意下功夫去学。日后哥哥心里若是生了嫌弃,我就带着孩子带着祖母走得远远的。”
顾衡不由哈哈大笑。
他喜欢这样充满自信浑身干练的顾瑛,从前的……顾瑛不多言不多语,委屈半辈子跟了童士贲那样一个伪善之人,到死那一刻才让自己明白她隐藏至深的心迹。
屋外的桂子香时有时无,青瓷油盏上的昏黄灯火将屋子渲染得一片温暖。
左右已经无人,顾衡就牵着她的手一路细细指点:“……眼下天气虽已然凉快,但糕饼之类的点心不经放。你添些白绵糖干果之类的东西,拿麻纸再一一包好,回头让顾九爷按照户头分给村里的人。”
又指着桌上堆放的绸缎布匹道:“这里面你拣能用的就自用,不能用的就叫经济进来大致作价个估卖出去。他们晓得我成了举人,必定不敢欺瞒哄骗价钱。你仔细比对,与市面上低个两成都行。只要手里有了银钱,在外头什么都买得到!”
顾瑛将收到的礼贴齐在一起,看着或是大红烫金,或是素面洒金的封皮,慢慢道:“哥哥,我们在沙河镇是不是住不长久了?”
顾衡一怔,方柔声道:“怎么突然又想起这个傻问题?明年我要是中了进士,那么下半年肯定要被吏部派官。我毫无背景建树,多半只能谋到某个小县的知县或是学政一级的职位。但若是考不中,只怕又得委屈你在这里继续待上三年。”
他想了一下,又道:“明年我想早些去京城备春闱,到了那边我就细细打探你的身世。京畿重地南来北往的人多,总归能寻到一点线索。我跟祖母商量过,不管有没有结果,不管我中没中进士,明年春天我都会迎娶你进门。”
顾衡忽然露齿一笑,眼里现出一抹揶揄。
“你莫要心急,我从前听那些番邦人说过,女子成亲不宜过早,要不然对身子百害而无一利。你如今跟着祖母在外行走,应当知道年纪大些的女子生孩儿时要容易得多!”
话题怎么转到这边来了,顾瑛脸色顿时羞窘成一块红布,“谁心急了……”
不提这边两人好得蜜里调油,那边方县令一下轿就将随众尽数打发掉,自取了一盏三枝铜雀油灯,把自己关入书房,取出顾衡所做的策论细细研读。
这届乡试策论的题目是一一论海港开放之利弊。
据方县令所知,朝廷有人提议为防东倭异动,最好在今年冬天在东南新增一个不冻港口,以壮我方沿彊海防。内阁当中分为新旧两派,对于是否开放海港本就持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这下又要新增一个,无异是往油锅里倒冰水。
皇帝岁数大了加之性子一向温和,被这两派人马吵得头脑生疼,一通发火后干脆就把这事作为大比的考题之一。
顾衡的文章一开头,就写道:夫中土自隋唐开国以来,万邦来朝旌旗遍布……
用大白话简单的说,开放港口有利有弊。仔细算来,利弊几乎均等。但若不开放港口,无异于闭关锁国自寻死路,反而会使日益壮大的海上贸易转为地下走私。那么就只有趋利避害,追求利益最大化,且将弊处缩为最小。
开放海港,势必会加快内陆与外邦的商品流通,对平抑内陆短缺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譬如日本国的金银矿、爪哇国的香辛料都是中土奇缺的。商人重利,相对的会促进港口之繁荣。若是一味打压与民争利,这些舶来商品最后就会集中在少数有官方背景的商人之手。从侧面讲,会激化官商与普通商人的矛盾。
大禹治水,堵不如疏。
激化矛盾不如因势利导,设置有司专门协管此类商事。并派重兵驻守港口,无论进口还是出口课以重税,丰沛国库的同时,也让中小规模的商人有一条活路,不致被大官商挤兑出竞争圈子。
方县令初初看时,脑门上已经激起一层冷汗。此时再细细研读,就不禁拍案叫绝。此文有理有据,难得的是整篇没有一个字的废话,却将人说得心服口服。这篇策论要是在朝堂上公开,势必会堵住那些老古板的嘴。
海港必须开,但要如何开却是一门学问。
方县令官卑人微,并没有在朝堂上选择站队的意思。但他觉得,这篇策论代表了第三种声音,也代表了自己一向模糊的观点。旧派太老套,新牌太激进,应该有一种循序渐进且不伤根本的方法。
老祖宗笃信中庸之道,不是没有其道理的。相信这也是济南府上层人物点顾衡为乡试亚元的真正目的。这样一个不出门的乡间小秀才,竟将千里之外的事态发展预料得分毫不差,这人的确是多智近妖!
方县令将这篇策论誊抄了一份,又细细写了一封信件,将顾衡的原稿附在信件之后。盖上火漆封印之后,吩咐心腹将信立刻快马送往京城。
※※※※※※※※※※※※※※※※※※※※ 莱州篇大致告一段落。
男主:从此我要踏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道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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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侍女
信件经过半个月急行军似的颠簸, 终于顺利送到涌金门大街末角的端王府。
书房里的端王看着面前内容和笔迹一模一样的两篇策略, 一向板正严肃的颜面露出一丝笑容, “方敖同在莱州任知县,齐为民在济南府任乡试监临官, 这两个人竟然在书信里向我举荐同一个人,倒也算是一件稀奇事,想必这顾衡有几分真本事。”
方敖同和齐为民年少时都曾是端王的伴读,如今都在地方上履职, 算得上是端王的心腹。
王府总管魏大智就陪笑道:“王爷慧眼如炬,奉皇命巡视各路贡院,看了这么多秀才也只听您说过这人还有几分才干。”
正在桌案前分茶的一个梳了偏云髻的侍女听到“莱州顾衡”几个字时, 一双纤手微微抖动了一下。
好在正在专心看信的端王并没有注意,女子用纤细的尾指迅速抹去黑地素三彩茶盏上的几点水渍。再抬起头时,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温婉模样。
端王看完书信, 缓缓沉吟了一会儿, 口里不住赞叹。
“我在济南府时, 只隔着一道门听见过这个顾衡的声音。当时就觉得这个人不简单, 尤擅以四两拨千斤。这笔颜真卿的字,看似圆润端正,字里行间却有一丝腾腾杀气。想来毕竟年青,锋芒还未收敛住。”
毕竟是深宫长大的皇子, 虽然不受皇帝宠爱, 但看人看物的眼力劲还是相当准的。
分茶的侍女双手加额, 恭敬递过来一盏月下踏雪寻梅。整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 没有发出一点不该有的动静。园子里服侍的人都知道这位主子最不喜欢别人胡乱发声,所以递过茶后只是安分的敛眉垂目。
端王却忽地侧身抓住她的指尖,徐徐摩娑了一遍微笑道:“秀儿,我记得你的祖籍好像也在济南府。不如我派个人去好生查查,也许还有什么亲人在世也说不定。”
唤作秀儿的侍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脸上骇得几乎变了颜色。
“多谢王爷的厚爱,只是初见府时王妃娘娘早己帮我查过,说离我血缘最近的一位堂叔在多年前离世,剩下的几亩田产早就被族里收回。故乡早已没有亲人,回不回去已经无关紧要了……”
王妃俞氏淑惠恭顺生性温良 ,嫁进王府已逾十载,虽然没有生育但端王很是敬重于她。能够送到自己身边服侍的女子,必定经过重重的盘查和考验,所以这个秀儿的忠心是不必怀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