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嘴边的笑意慢慢敛住,小半天才回过神儿来,自嘲道:“我有什么值得你赴汤蹈火的,左右不过是感同身受看你顺眼罢了。我自小也是个可怜,连带着一屋子人都不受待见。”
他踏前一步将人扶起,温声道:“你才气虽高,处事却不够圆滑。这才多久的日子,就把礼部侍郎得罪了个囫囵全,我看你这个官儿也升不了多高。以后皇上……大行后我必依律就蕃,到时候你跟着我过去当个王府属官就是了!”
顾衡猛地抬头。
其实在来南月牙胡同之前,他就在想这件事到最后会怎么发展。虽然提前做了种种布置——臂如顾朝山夫妻一出莱州城的时候,他就请托方县令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知端王,那封书信就是这样来的。
又派钱小虎仔细盯着顾徔的动静,这人与童士贲在角落里秘议的时候,熟知其性情的顾衡已经大致揣摩出这位好二哥接下来的行事……
要在朝堂上顺利升迁,莱州顾家的人和事就像悬在顾衡头上的毒瘤,早些挤破过了明路反倒是一种好事儿。所以他静观事情的发展,等图穷匕现的一天,等大家对簿公堂急赤白脸的一天……
却没想到端王出人意料的硬气,竟然直接把方县令的书信当堂拿了出来。顾衡原本想,等自己下大狱连连喊冤时,这位冷心冷面的爷再把书信拿出来帮自己说几句好话就不错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顾衡低估了端王的胆气,也低估了自己这段时间细雨绸缪的水磨功夫。
端王却有些自责,总认为顾衡是遭了池鱼之灾。礼部侍郎周敏之明着是为自家女儿出气,暗地里是为敬王扫清障碍。哪怕顾衡如今只是一个七品工部小吏,他们也不愿有这样一个人依附于自己……
带着冰寒气的凉风顺着隔扇吹进了书房,精致的琉璃宫灯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一直僵立的端王却感觉眼中有热气,一股酸痛之意从沉寂许久的心中泛泛而上。手中一使劲儿将人用力拍了拍,嘶哑道:“咱们是难兄难弟,谁也别说谁可怜了……”
顾衡面上也难得有些感动,“我刚刚想好了一份谢礼,想敦请王爷当我的大媒,随我到磨刀胡同去给我妹子下聘!”
端王的惊愕明晃晃地挂在脸上,一向淡漠的脸竟然显得有些呆滞。良久才牙痛一般问道:“这就是你所谓的谢礼,爷没指望你送金送玉,你反倒惦记着爷给你当差?” 顾衡一脸的不见外,“您反正也没什么大事儿,即便有什么大事儿也轮不着您,既然这样何不自己找点乐子?一天到晚关在佛堂里修经,修得人气儿都差不多没了,适当出来走动一下,体会一下民间的疾苦,也算是一种大修行!”
真要论口舌之利,这世上没人说得过顾衡。
端王被他的歪理堵的说不出话来,乜着眼睛拿着手指点着他道:“我忽然有种错觉,本来我修行修得很好,已经快要功德圆满了。结果让你家的破事儿一搅和,立刻就跌落了凡尘……”
一阵凉风从书房外的池塘上掠过,冻得坚硬的冰面上闪着尖利的寒光。端王嫌炭气薰人,所以不喜屋内生暖炉,又大开着槅扇,衬得书房就象雪洞一般寒冷。
偏生顾衡一无所觉,“这天底下哪家哪户都有破事儿,多我一家不多,少我一家不少。日后殿下到了蕃地当一个……闲散宗室,我也跟着享些百事不操心的清福就是了!”
端王慢慢敛了嘴角的笑意,定定地盯着顾衡。
“圣人喜用老臣,但也看重你们这些青年干吏。你身具大才不该就此埋没,你若是顺应他们,说不得十年之内就能位列九卿。和我走的近并不是一件好事,象方叔同,就因为少年时和我做过三年伴读,这个岁数了都还在地方小县上艰难腾挪……”
顾衡此时倒是真心实意地不在乎这些,“当几任地方父母官,体恤民情勘察民意,也可以修炼为官之道。我若是外放出去,定会给殿下寄些当地的土产。听说川贵之地虽然偏远,但有一种辛辣的香料,大冬天吃了能够驱赶寒气……”
端王见他心境开阔一脸的浑不在意,心头从生的一点芥蒂终于烟消云散。
回头指着博古架上的一对冰糖玛瑙多子多福花插,笑道:“这是内务库珠宝处贡上的,听说会这个手艺的师傅都死的差不多了,在外头相当精贵。我不爱这些俗物,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匠气,你拿回去当份聘礼送去女家吧!”
老藏家有句俗话:玛瑙没有俏,纯属瞎胡闹。
那对花插约莫有一尺来高,以冰糖玛瑙为材,晶莹剔透浑然天成。下半部留有俏色红皮儿,随形巧雕成石榴,瓜果壮硕枝叶茂盛。不但造型精美,寓意还深远吉祥。
顾衡喜滋滋地上前观望,末了笑道:“殿下府里若还是有嫌弃的俗物,尽管喊我过来搬。对了,这对东西既然是内务府贡上的,那必定有相配的锦盒。还请殿下吩咐人一并帮我找出来,省得到时候抬来抬去的也方便……”
正捧着热茶小心吹茶沬子的端王再次目瞪口呆。
两人往日的相处彬彬有礼,有时候还爱打点神秘莫测的小机锋。今日之事好像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说话行事都随便许多。但也没想到顾衡私底下竟然是这种贪财痞赖的性子,真是见什么要什么!
端王气急而笑,指着屋子里的物件儿道:“你看得起什么尽管拿,不过我可告诉你,再过不久就是我府中小世子的周岁,你自个掂量着办!”
顾衡讪讪放回一个金玉满堂的寿山石笔筒,抠了抠脑袋道:“从小家贫,没看过这些好东西。这回要娶亲了,才发现手头没几样物件拿得出手,我这不是怕聘礼寒酸丢了殿下的人吗?”
端王修炼的城府再深,听了这话也不禁勃然大怒,“哭穷哭到我面前了,打量我不知道你的家底吗?莱州德裕祥盐场至今有你的份子,荣昌布庄在你妹子手里,去年差点赚了上万两银子,松江府你还有三千亩上好的棉田……”
顾衡被端王的唾沫星子喷得几乎是落荒而逃,当然走的时候还不忘顺了那对冰糖玛瑙花插。
听到动静的魏大智连忙赶了过来,双手叉着惊慌失措地劝道:“哎哟我的顾大人,你是怎么惹着王爷了?咱家可是有日子没瞧过他发脾气了,赶紧回去道个歉,要不然咱们这些底下服侍的人可就不好过日子了!”
他正在这边乱七八糟的劝着,忽然听到书房里传来一阵极为爽快的大笑声。
声气稍歇后,就听端王带着笑意道:“到库房里找个匣子,装顾衡手里那对花插。等府里小世子周岁的时候,魏大智你亲自点查顾衡送来的贺礼。若是轻上一星半点,你就亲自去他府上把这对花插收回来……”
听到这等莫名其妙的吩咐,又看到顾衡手中的玛瑙花插,魏大智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有多久没看见这样浑身泛着活气儿的殿下了,有多久没有听见殿下爽朗的笑声了。就连小世子降生,也没让殿下这般喜形于色,仿佛天上的色儿都变得亮堂了些。一时间五味杂陈,连眼角都有些温热湿意。
站在水廊上的顾衡却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持重,仿佛刚才的跳脱肆意是另外一个人。他对着魏大智微微欠身施礼,如行云流水一般抱着那对金贵的玛瑙花插,沿着曲折的回廊衣袂飘飘地渐渐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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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零章 下聘
磨刀胡同巷尾最深处的一处民宅里, 暂住着顾九叔和他带来的一些老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