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总管魏大智噤若寒蝉。
皇家的事儿,贵人们的事,一个不好就是血流成河伏尸百里,件件都不是他这个小小的内侍能够过问的。且这位主子向来多疑,别人的一句话能琢磨出七八层意思。那位郭指挥使也许只是顺路过来喝个喜酒,端王已经在猜忌他到底所为何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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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九章 敌友
仆妇们重新上了茶, 新任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眉眼不惊地温言道:“……我年青时受过顾老先生的大恩, 一直无以回报。这回正正巧听说小顾大人成亲, 就厚着脸皮冒昧登门过来讨一杯喜酒喝!” 顾衡嘴角微抽,心想这位大人想个什么理由不好?赶情打听到祖父已作古多年, 正好死无对证就由着你信口胡吣是吧?
但眼下不是拆台的时候,就眨巴着眼睛故作惊诧道:“没想到我家与郭指挥府上还有这样的渊源,真是何处人生不相逢啊,我倒是从来没有听祖母提到过这茬子事!”
郭云深握拳轻咳一声, “那会儿你还小呢,老大人仁心仁术,救我一命后连姓名都未告知就飘然远去, 每每让我忆及都感佩不已。是周围的百姓好心,才让我知道恩人的真正名讳。”
这人越说越顺溜,“前些日子我偶然到莱州公干, 才得知老人家身后竟有子嗣如此光耀门楣。二十二岁的少年进士堂堂榜眼, 年轻有为风度翩翩。我虽是个外姓人, 也为老人家由衷高兴……”
顾衡目瞪口呆, 传说当中的郭指挥向来少言少语话比金坚,这会儿简直跟前门上迎客的媒婆一般,好话跟不要钱一般只管往外丢。
端王截断他的话头,“兵部的人这一向动来动去, 没想到倒把大人你一路动到了京里。算起来倒也是一件因祸得福的事, 此后一家人就可以长长久久的聚守在一起了, 正好静下心来好好的为郭家开枝散叶。”
虽然说男人四十一枝花, 但是郭云深的婚姻问题显然已经成了郭家老一辈人的心头痛。
端王说话一向和气,这回却把长长久久几个字刻意说得清清楚楚,“这样也好,省得我府里的俞氏常在耳边念叨,叫人听得心烦意乱。只可惜我无权无势没这份本事,这回你真得好生感谢一下兵部的尚书大人……”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出口的话语却含冰带碴不怎么客气。
顾衡有大才,是其难得看对眼的人,淡泊名利明哲其身,一向不掺杂皇子间的争斗,这份处事极对端王的胃口。郭云深今日以相贺为名贸然登门,很难说其间没有肃王在背后刻意的指派。
顾衡略一揣摩,就立刻明白了端王的别扭心思。
心想这位爷的想法也真是清奇,郭云深是他大老婆的娘家亲舅舅,而自己只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闲散小卒子,用得着拿话当场怼别人吗?还有这位郭大人,你要认外甥女哪天认不得,偏要今天来登门,弄得大家红眉绿眼的。
就笑呵呵的站起来打圆场,“家里的厨子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过个老半天了酒菜还没上来,我先下去催催……”
这两位都是爷,我惹不起总躲得起。
郭云深等人出去后,慢条斯理地磕着茶盏盖子道:“我到顾家来,纯粹是因为两家的私人情谊。我知道你与小顾大人是君子交,也没怎么想在这份交情上硬插一杠子,还请王爷……不要学后宅妇人姿态多思多想。”
端王这些年修身养性,鲜少有如此喜怒形于色拿话怼人的时候,看着简直跟小孩儿一般。不过话说回来,郭云深高端王一辈,的的确确算是端王正经的长辈,实在不该受这份讥讽。
郭云深也不是吃素的,他武将出身生得一派儒雅,在同僚中的口碑向来不错,今日的回话却直直地让人噎得慌。
端王就是泥菩萨做的,也让郭云深挑起几分泥人火性,上上下下不客气地看过来几眼后,出口的话立刻就像裹了钢刀一样。
“我是不是妇人姿态,就不劳烦大人操心。只是如今局势未定,谁胜谁负难以说清。宫中圣人一日不表态,大家伙费的心思都是枉然。我奉劝一句不该说的话,大人到时候别押错了注站错了队,又和另一边撕掳不干净,首鼠两端就贻笑大方了!”
郭云深却是眼睛一亮,惊讶地连连打量了端王几眼,好一会儿才慢腾腾地道:“……我用不着押注站队,圣人让我听谁的,我就只会听谁的!”
这会儿又使云手把太极推回去了。
端王总觉得郭云深话里有话,一时半会却有些弄不明白。还有那副眼神儿也是奇奇怪怪的,好像一直期盼的事儿终于有了下文,连神情都和缓许多。
端王开衙建府时,俞王妃这位行事有些肆意的娘家舅舅还在外地熬资历吃军饷。两人私下的交情一直浅薄得很,根本就说不到一处去。虽然没有明枪明剑,但话里话外多少有一股火~药气,周围侍奉茶水的人都躲得远远的。
顾衡特意在厨房溜达了一整圈,亲自让人把各式菜品细细上齐,途中还抽空到前院陪了几巡酒。
到处都是嘻嘻哈哈的喧闹声,顾衡只恨天时太慢,内院新房里的瑛姑只怕也等得心焦。只是不把这些贸然登门的贵客一一打发掉,今日休想抱得美人在怀!
天色一寸一寸的黑下来,角门上屋檐下的大红灯笼一盏接一盏的次第点亮,各种美味佳肴也罗陈在红木理石面八仙桌上。
端王和郭云深都不是话多的人,顾衡这个当主人的就只有没话找话。心头却在腹诽,今日本该是我的洞房花烛你侬我侬,却在这里恭恭敬敬的陪着两个大老爷们吃酒说话,天底下有比我还有悲催的吗?
想了一下,站起身子恭恭敬敬的给端王和郭云深斟了杯浮罗春后,重又坐回椅子里。自己给自己倒了半杯酒,状似无意的提起一个话题。
“前些日子闲来无事,我把历年浙江云南各地报上来的银课细细看了一遍,发现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江浙矿土开采规模较十年前增长七至八倍,所贡上银课只长了两成。我翻遍历年奏折,也没听见有谁说过此处矿脉细微……”
顾衡如今是工部虞衡司的七品堂主事,主要负责各地度量衡制及督促熔炼铸银之事物。 简单的说,中土各地每年上缴多少库银都要备案,而这些资料最后就要汇总到工部。顾衡最大的职责就是把所有的资料分类归档,所以看着虽然清贵,但手里确实没有多少实权。
端王初时还没怎么听进耳,越到后头却越听神情越凝重。等顾衡话音儿一落,就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反应倒是极快,立刻呵斥了一声,“你一个小小的工部堂主事,如何能妄议朝廷的大事?”
他如今看顾衡就像看自家人一般,敏感的察觉今日这个话题有些危险。
顾衡却是不管不顾地浅浅一笑,“我妹子……拙荆自幼跟着我祖母长大,闲暇时就针灸看病,忙时就帮着巡视庄田处理家中杂务。她的记性极好又擅钻研,后来到京里开了荣昌布庄后,对于账簿算术之类更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他并未觉得顾瑛比自己能干有什么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地道:“我耳闻目染也跟着学了几招,特别是用来看进出极细碎的帐目相当适宜。布庄里的细帐多且杂,我妹子和她店里的掌柜用了这套法子后,一年到头从来就没有出过差错。”
顾衡满脸的与荣共焉,干脆用手指沾了几点茶水,做了个简单的表格,“……所有的收入支出汇集在一起,就可以简单地比较出孰高孰低,最多时可以精细到毫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