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顿了顿,“后来有地方里老大户凭借自己掌握的看管仓粮和申报贫户的权利,生奸作弊侵盗仓粮,你可知那些人后来受了何等惩处?”
何仓老模模糊糊知道这些都是官府中人,但居何等职位却摸不清楚。在来时的路上已经是心里打鼓,听得此话心里就是一惊。看着二人说话做事的派头,再想外面乌泱泱的一大群从人卫士,心里知道今天这道坎儿恐怕是难过了。
顾衡定定看着眼前那颗头发花白的脑袋,声音越发冷诮如骨,“如果仓老渎职致使仓粮出现腐烂和亏空之事,按《大正会典》载——邑烂不堪者,著令经手人员领出,照依律追赔动辄破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义仓所有损失尽由负责值守之人赔偿,有的因此而破家破产……”
青年的语音刚落,何仓老脑中便轰然巨响。
这一年那团隐忧埋在心底深处,他小心谨慎的管着自己的嘴巴,晚上连做梦都不敢乱说。县衙那把大火燃起来的时候,他心里虽然难过却如释重担。心想趁着这个机会抽身而退捡条命就是好的,没想到忧惧还是如影相随,竟是无时无刻没有忘记。
端王冷眼看着这个如芥虫一般的小人物,心中却在喟叹——古人就曾说过,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朝廷早年颁下的诸般峻烈法度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的被侵蚀了,高高放着如同好看的空架子,一阵大风大雨袭来就会成片坍塌。他咬牙握紧了拳头,有朝一日若是能当家作主,第一件事就是大力整治吏风……
何仓老骇得手都发抖,却眼珠子乱转固守着最后的一点坚持。
顾衡知道火头已经差不多了,干脆加了最后一把柴,“我们知道你胆子小什么也不敢说,可是王希久已经死了,查出来的亏空总得有人弥补。你也莫想全部推在暴民身上,就那么几百号人就是敞开肚皮吃,也吃不完整个河南府这么多粮食——朝廷按例清算时,总得有人出来抵帐。”
他抚去衣服上的一条细褶子,满脸兴味盎然的迷惑不解,“难道,你准备把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家产亲手充公……”
端王立刻领会了顾衡的意思,皱着眉毛敲边鼓,“朝廷集结了五千精良兵马,近日就要开拔河南府境内。等那边的人手把闹事的暴民一网打尽,两边一对质什么都明白了。眼下爷还愿意听你说,再过几天你就是想说只怕也没机会了……”
屋外的春雨如针尖儿一样撒在头顶的瓦上,沙沙作响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却让人心头发慌。从槅扇拂进来的微风将桌上的烛火吹得飘摇不定,那火苗却顽强地矗立着,啪地炸起一个老大的灯花。
何仓老惊了一跳,哆嗦一阵后伏在地上大哭道:“小老儿真的不敢说呀,说出来就是个死。呜……,各个州县的义仓秋天时把粮食收上来,转眼就有专人过来用骡队运走。所以这些仓里大部分时候都是空的,即便有存留也不超过两成。” 端王和顾衡面面相觑一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已经料知义仓的问题严重,多半有人欺上瞒下在其间做手脚,但未想到河南省的义仓大多数时候都在唱空城计。
端王良久才涩然问出声,“朝廷每年都派官吏下来巡查,这么多义仓怎么可能都是空的?还有你说的专人,到底是指谁?”
何仓老满脸苦涩,话匣子一打开索性就只得尽数吐露。
“……总不过是那台面上的几个人,平常百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即便有这么大的胆子也没有通天的门路。各个州县的义仓的确都是空的,听说上面有人要来巡查,当地的知县就会找城里有名的大富户借粮,连夜把义仓填满。等人一走应付过去,再把粮食还回去就行了。”
端王气得端茶盏的手都在抖,简直是骇人听闻,简直是无法无天——
顾衡却是摇了摇头,“既然有这个章程,那王希久王大人为何不一样画葫芦如此照搬,还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到处借银子买粮充做义仓的米粮?”
何仓老眼中显出悲色,“王大人倒是顶好的一个官儿,到县里来任职时一心一意为百姓考量。但他太过急于求成,处理积压的陈年案子的时候,一不小心把城里的几个有名的富户得罪了个遍。”
他叹了口气,“……等王大人发现义仓的不对时,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衬一把。那些富户是成了精的,又拧成了一股绳,就是想利用这件事狠压王大人一头,好让日后的上蔡县由他们说了算……”
顾衡听得厌气至极,“王大人按章办事,反倒被这团乌烟瘴气逼得走投无路。那些人倒卖倒卖牟取暴利,一心守法之人反倒举步维艰,这份颠倒黑白的功力倒是极深!”
何仓老嗫嚅了几下嘴唇,“……其实不光上蔡县是这样,整个河南府都是如此风气,只是像王大人这样老实的几乎没有。我听说那些知县里开始也有三两个楞头青,但到后来都按老规矩行事了。”
端王冷冷一嗤,险些捏碎了手里的杯子,“这河南府的规矩竟然大过国法,也算是一桩天下奇闻。”
顾衡微微眯了眯眼,猝不及防地又问了一个问题,“王大人殉职那天你可在场?那天的大火是否是暴民冲击所致?你千万想好了再说,若是让我们查出有一个假字,你的子子孙孙都休想有出头之日。”
——说了是个死,不说的话立刻就会死。
何仓老哭丧着脸,“听说新安那边闹起来后,王大人就在义仓周围加派人手。我们几个年老体弱,就被早早打发回家了。我心里觉得不对劲儿,就借住在县衙附近的亲戚家。那天晚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闹事的暴民,半夜三更时一把大火突然就烧红了半边天……”
等把软成一滩泥的何仓老带下去,天边已然大亮。
顾衡翻着手里的几张供纸道:“这几个人的说的情况差不多,唯有这个姓何知道的还稍稍多一些。单从掌握的情况来看,河南府的吏治已经从根子上烂掉了!”
端王靠在椅子上慢慢思量,“河南府一州十三县的义仓少说有将近二三十万担粮食,不管堆在哪儿都是一座山,根本就遮掩不住。不管是往京里,还是往两淮两广地区送必定会引人怀疑,这条路是不通的。”
顾衡两世为人毕竟见多识广,踌躇了一会儿咬牙道:“……往北边送,只要打通关节那边有再多的粮食都兜得住!”
端王恼得跟什么似的,半晌后摇头道:“九边重镇两年一换岗,除非河南这边的人把戊边的大将全部买通,要不然这件事早就爆出来了。更何况朝廷明文规定米粮乃禁运之物,那些人贪渎些钱财便罢了,他们怎么有胆子敢将国门洞开?”
北元对中土一直虎视眈眈,这些年大大小小的纷争就没断过。稍稍懈怠一点,北元的铁骑就到边关抢人抢粮。所以朝廷对禁运律法极为严苛,但凡抓到一人根本就不用上报请奏,一个普通的小旗就有斩决的权力……
这件事细细思量让人心生恐惧,在银子面前又有几个人能真正直起腰身,朝廷的法度已经败坏至此了吗?
这是将近三十万石的粮食,就是除去暴民所抢,除去意外焚毁,除去正常损耗也有二十万石。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中土,难不成像河水一样自己长脚跑到了北元?
端王一张脸已经黑的不能看了。
顾衡怀疑,若是让这位性情原本暴躁无比的主子知道是谁在其中弄虚作假,只怕当场活劈了那人的心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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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想加更,就是加不起来,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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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一章 匪首
顾衡从马背上下来时, 感觉自己连脑浆子都在跟着颠簸。
这一路急行军简直要了他的老命, 难怪人家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他看着前头的端王尚有余力欣赏周围的景色,越发下决心回京城后一定要找钱师傅好生强健一下~体质。 端王吩咐底下从人送来泡好药粉的滚烫热水, 转头笑道:“到很少有人能够跟上我的脚程,你回回都让我刮目相看。若是日后还有这样的机会, 我铁定带上你一路。”
顾衡呲了一下牙,让肩颈的酸痛劲儿过去, 苦笑道:“我虽然生活在乡间,但从小就没干过什么亏力的事, 还是长大后才渐渐接触些民生。倒是殿下您出过我的意料,跑了这么久的路竟然不见丝毫匮乏!”
端王坐在新升的篝火边, 把一张烤好的面饼随手递过来,眼里有些许缅怀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