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来岁的时候最快活的,就是跟着阿爹阿娘到附近的围场里打猎。身边只带几个贴身的护卫,几天几夜都吃住在外头。阿爹……教我打狍子打麋鹿,我阿娘就在旁边用火炉子熬汤……”
他说着说着怔怔失了神, “我阿娘煮的汤最香,隔个老远都闻得到。阿爹笑起来最大声,那时候我觉得这世上没有谁比我更快活。即便骑在马背上被马鞍子磨出血棱子,也不愿吱声!”
顾衡听他用阿爹阿娘称呼那对天下至尊的夫妻,就在心里暗叹了一声。这位活得比自己还憋屈——他享受过这世上最圆满的宠爱, 但一夜之间就消失殆尽, 这份失落足以让人发疯。
端王大概也想到这点, 自嘲笑道:“我阿娘死了, 我阿爹也就没了,这世上只有一个冷冰冰的父皇。如今他宠爱的是敬王,也许还有肃王。我这身骑射功夫当初还是他亲手教的,结果还是把我扔在京城的犄角旮旯不闻不问这么多年……”
他抬头望了一眼顾衡,“不管这回咱俩是谁连累谁,能够正大光明的出来看一遭大千世界,我都要领你这份情。”
野外打尖的条件简陋,顾衡挨着火堆烤着身上的湿衣,眉眼平淡地述说着自己的往日。
“我亲生父母从来都不侍见我,说我是克星,可又能怎么样呢?祖母视我如珠如宝,我妹子但还有一口好吃的,都要留在锅里让我先尝。这世上人与人之间有缘分,有些人喜欢有些人就要厌弃……”
端王情知他在拿话安慰自己却不愿多谈,喝了一口热水笑道:“算起来瑛姑娘生产的日期就在最近吧,你想要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顾衡倒是从未和人讨论过这个话题,心头一热道:“我还是希望是有个女孩,长的像我妹子,笑起来脸上有个酒窝。从前我不懂事,让她跟着受了不少苦。现在我唯一的想头就是好好奔个前程,弥补从前对她的亏欠。”
这份亏欠包括那场大梦当中的种种,厚重得让人想起来就心生希翼和温暖。
端王不知为什么心生羡慕,这份不关乎地位身份才能有的纯粹感情,他想他永远也体会不到。即便如今的端王府不受人重视,但是廊檐深深处依然是有无尽的明争暗斗。
黑夜当中有快马从远处急驶而来,一个浑身上下裹得不见眉眼的前哨递上来一封急信,气喘吁吁地低声禀道:“作乱的匪首田小春已经被抓到了,就在这前面的小镇上看押着……”
端王脸上闪过兴奋之色,双掌一击赞道:“圣人对这郭云深简直是大材小用,明明是一员猛虎,偏偏把他委屈在京城里当一头抓老鼠的家猫。”
自从踏入河南道境内,为了探清各个州府的情况大家一路风餐露宿。除了有些辛苦外,倒没遇着很大的困难。寻常碰着几个惹事的,郭云深那些精悍的手下草草就收拾干净了。昨天突然得到了匪首显现行踪的秘报,端王就命令他务必要把人活捉。
一行人简单收拾一下立刻重新启程,在天将将亮的时候赶到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乡村。
此处地域荒僻,虽然已经是春天,但刮骨的寒风冷冷的吹在身上。昨晚下了场大雨,马蹄子底下泥泞不堪。令人心底发凉的是,这一路走来竟无半点人踪。想来去年一整年的大旱复大涝,使得这里被村民遗弃至今。
远远看着是村落,走近看才知道处处都是断墙烂瓦。黄泥上长满了拃长的青草,有些裸露的地方却支楞着缺胳膊断腿的木制门窗,沙石半埋着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棉絮。这应该是某位百姓的家园,大灾之后没人收拾就破败成这个样子。
听到动静的郭云深急忙从一处窝棚迎出来道:“这里是匪首田小春的老家,他家里的人包括爹娘弟妹,甚至隔房的叔伯家里都没剩下什么人,都在去年的大灾荒里死了个精光。前面半个山坡都是他家的坟堆,的确让人看得瘆得慌。”
顾衡腿脚都跟针扎一般疼,从马上摔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咧着牙问道:“怎么抓着他的?”
郭云深脸上泛起得意,“我手上人手少,但个顶个儿地以一当十,每个可能的地方我都撒了几个钉子。我打听到昨天是田小春老爹的忌日,这人果然半夜里就鬼鬼祟祟地回来了。在坟头前哭的伤心不已,也不想想想他自个都干了些什么好事,还好意思掉泪珠子……”
出乎大家的意料,屋子里被五花大绑的匪首竟是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他歪在墙角一声不吭,甚至郭云深气急时把皮鞭拿出来,那人冷嗤一声根本不为所动,仿佛眨眼间就从哀戚的哭坟人变成了让人头疼的滚刀肉。
棍棒皮鞭都用了一轮,郭云深还在想用什么办法撬开这个人的嘴巴?
顾衡却知道自己这行人深入河南府腹地已经好几天,再等下去还不知会出现什么变故。要是等那群看不见摸不着的对手反应过来,那之前做的努力全部就付之东流了。
他将人一把推开,忍着浑身的疲惫和疼痛蹲在田小春的面前,勉强压抑住心中不耐道:“你聚众为乱按律当斩,纵有千般不得已的原因也不敢杀人越货,你知道现如今你身上背了多少人命吗?”
田小春懒洋洋地望过来一眼,眸子中是毫不在乎的死寂。也许走上这条路的那一天,这个人就料到了自己的下场。
顾衡也不慌不急地微笑,“我知道别人往你身上扣了屎盆子,可是你自个不说,这个屎盆子你就得永远扣着。我们一行人五天里把河南府各州县转了个遍,就是想赶在那些人前头把损失粗略估算一遍。你若是好生交代我保你个全尸,若是一字不吐……”
田小春狠啐了一口唾沫,清秀脸庞顿现张狂乖戾,“把我千刀万剐,把我五马分尸?告诉你,尽管往爷爷身上招呼,皱一下眉头就算我输……”
顾衡用手指拭去唾沫星子,神色无比自然真挚地道:“干嘛费这个心脏我的手?看见外面那片坟堆没有,听说里头埋了你的爹妈兄弟和姐妹,你最小的妹妹听说才五岁,因为县衙里没有及时发送赈济口粮都活活饿死了。”
青年俯下身子,一只执惯笔墨的手微微一伸就死死卡紧了田小春的脖子,附耳轻声道:“要是我把这些枯骨全部挖出来堆在一起,再学你用大火把那些县衙和粮仓一气烧得干干净净,你说你的爹妈会不会从地底下爬出来挠你的脸?”
田小春双眼怒睁手脚并用狠狠踹了过来,“我操~你十八代祖宗——” 顾衡神色冷漠地闪身站在一边,脸上的表情阴鸷而无情,语气却仍旧温和无比,“我只给你半刻钟的时间考虑,你想好了咱们继续往下谈。若是没的谈,我就把你一家大小的骨头扔进山沟里,正好手拉手一起去重新投胎!”
站在后头的郭云深不自觉的摸了摸发毛的手背,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顾衡说的每一句每一字都是真话——田小春若是不按照他的要求做,顾衡一定会采取这种让人怒火中烧的不耻手段!
果然是无毒不丈夫,这些文人狠毒刻薄起来,武将根本难仰其背。郭云深打了个冷噤,为自己往日对顾衡的轻忽感到汗颜。
端王却觉得顾衡的行事极和自己的脾胃,非常时适用非常手段。固守着孔孟之道,和些凶神恶煞之徒讲规矩讲理法无异于对牛弹琴。他知道顾衡此举必有深意,索性背着手站在一边不言语。
在黑暗当中隐隐看得到田小春儿面上身上有伤,他呼哧呼哧的直喘气,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顾衡。忽地冷笑了几声,“我把我知道的尽数说了,就凭你们敢去抓吗?我反正是活不成了,多半也要带累听了这个大秘密的人到阎王殿去呢!”
顾衡稍稍退开,恭谨拱手道:“这是当今的端王殿下,就是奉圣命来查看河南道的灾情。你若是有什么冤屈尽可以说出来,你身上的死罪也一样都逃不掉,但总算为黎民做了一件好事。”
清晨的雾气蒸腾,有半缕阳光正巧洒在端王的脚下。
田小春冷不丁沉默了一下,蓦地大笑出声,好半天才喘着粗气复大嚎起来,“就是你们这些贵人呐,家里的金子银子堆成了山,还想在我们这些穷苦百姓身上敲骨吸髓,楞是半条活路也不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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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二章 烧酒
一股清冷沁骨的溪水从地底下蜿蜒冒了出来, 远远近近的艾草青蒿冒出点点新绿。和暖的细风一吹, 大片或高或矮的植物随风起伏不定,哪里还看得出数月前这里还是荒无人烟的人间鬼域。
端王掬了一把溪水拂在脸上, 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下其中的寒气。良久才苦笑一声道:“民间疾苦四个字今日我才有彻身体会,相较之下我往日受的那些苦是只浮在面上, 这些人过的日子……痛的很了就只剩下日复一日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