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默不作声,其实对于这点他倒是感同身受。
这世上让人最为惧怕的的不是死, 而是明知道世事困苦还要想办法艰难的活下去。他有些日子未曾想起的那场大梦中,顾瑛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干净后就义无反顾的以身殉死, 不就是因为在这世上已经无牵无挂了无生趣吗?
初春的风在山岗上寒凉地吹拂,大片或新或旧的坟莹上插着的白幡在竹竿上瑟瑟。这里每一个坟包下都是一条卑微的性命, 大灾大难来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少许的无谓挣扎,然后就是宿命般的等死……
任谁都不知道,在河南府威风八面的暴~乱匪首——号称田天王的田小春,最早也不过是个在田间耕作的年轻农夫。日日夜夜不断的劳作换来的不过是稀薄的酬劳。但因父母兄妹皆在身旁,每日吃糠咽菜也觉得欢喜。
百年不遇的大灾接连袭来时, 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身体羸弱的母亲和妹妹率先病倒,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最后别说药材连米粥都吃不起,地里的庄稼大片大片的枯死倒伏,眼看着就要绝收了。
还没等人缓过神来, 铺天盖地的雨水冲毁了堤坝, 把最后一点赖以生存的田园冲毁殆尽。逃难时, 田小春的父亲心疼家里几把刚买的锄头, 返回家攥在手里死活不松手。滔天的河水涌过来,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
母亲和妹妹受了惊吓,又因为衣食俱缺,挨饿受冻了十几天很快就去了。村子里本来有二百多口人,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就殒了大半。田小春识得几个字勉强算个青壮,领着剩下的人一路艰难到了县城,心想把赈济口粮领着了总不至全部饿死。
哪里晓得到了县城,就见门口贴着一张雪白的告示——说义仓里的粮食已经抵徼了去年所欠的税赋,严禁向外发放,艰苦跋涉满怀期翼的人群当场就炸了锅……
端王皱紧眉头喃喃疑惑,“田小春虽然带头打~砸抢了很多富户,但手头的粮食尚不足五百石。义仓原本二十万石的粮食到底去了何处,难不成还要真的走一趟北元边境?国家法度在这些人的眼里,真的已经形同虚设吗?”
顾衡为他递过一条干巾,沉默一会儿后却是说起另一件颇为怪异的事。
“我们这一路走来,但凡富庶一些的县镇必定有大大小小的烧酒作坊。据我所知当阳、桂桥镇自古就有以当地白米和高梁为原料酿制烧酒的习惯。以往就算了,今年这么艰难的光景也没见那些作坊停产,咱们路过时里面依稀还有人在走动……”
端王猛地回头,想起自己偶尔在外面打尖时还赞过此地的酒水醇烈。认真品评起来,虽然比不得宫中御酒味道平和绵软,但另有一股让人畅快的辛辣劲道。
顾衡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异样,缓缓道:“我打听过,这些烧酒多半用粮食为原料,用大曲为糖化发酵,用缸砖结构的老窖酵制。新安烧酒由此而发展起来,制酒作坊遍地都是……” 端王听得此话再在心中细细一思量,面上静静与顾衡对视半晌,心里却越发惊骇不已。
路经桂桥镇的时候一行人又累又乏,就随意找了个地方歇脚。
没想到看着毫不起眼的乡间小店菜品却不错,特别是用来佐餐的烧酒醇浓纯净清香扑鼻,便是他也赞了一声好。小店老板自豪的说这酒的名头大,全镇最高产量住年曾经达到十万斤。
桂桥镇地处抚河下游,紧靠抚河堤岸土地肥沃米质好,更有终年清冽甘甜的地下水是酿酒的上好原料,桂桥烧酒是老饕们的最爱。鼎盛之时有无数南来北往的商人车载斗量,将酒水畅销赣浙各省。
端王想起一路过来时,各个州县可谓是密密麻麻的烧酒作坊,当时还在感叹此地昔日的富庶繁华。这会细细一回想心头是又急又堵——要养活这么多酒坊,一年要用去多少粮食?河南府虽然是产粮大省,恐怕也经不起这么糟蹋。
顾衡先前也是没想到这一层,开始的时候一门心思只想追查各个州县的义仓在这场暴~乱中到底损失了多少粮食?结果粗粗一估算根本就对不上帐,田小春之流只会逞凶斗狠,行事时完全只是一时的头脑发热,其实根本是帮着别人背了黑锅。
——有人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把一笔根本就算不清的糊涂账抛在了他的身上。
顾衡也用冷水抹了一下脸,“到了这步田地,田小春的话足可采信。我把他的话和这些天看到听到的情况梳理了一遍,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河南道的吏治多半从根儿上已经烂掉了。”
他抬眼眺望着远处山岗上长了野草的新坟旧坟,声音空寂而无奈。
“各个州县的义仓秋天时把粮食收上来,转手就通过各种渠道进了各个大小酒坊。上面若是有人下来巡查,就从当地富户家里挪用些粮食过来充数。等第二年秋天地里的粮食下来,再来清偿头一年的欠帐……”
端王被这一重一重层出的贪污手段震惊得连话都不想多说,他老早就知道河南府之行必定是困难重重,但还是小觑了某些人的无耻和胆大妄为!
也许就因为这样,大灾来临之时各处的义仓才没有多余的存粮。饿死的人路边和山坳遍处都是,成群结队的山间野物将来不及掩埋的尸身分食成白骨。这副惨状让那些勉强活下来的贫困民众激红了眼,这才不管不顾地烧杀抢掠攻陷城池。
上蔡知县王希久不愿与那些富户同流合污,结果在清查义仓库存时只能自己拿银子出来垫补亏空。也许他也想向上峰揭破此事,但人卑力弱又被人拿到了短处,只得缄口不言视而不见。结果首当其冲,成了暴民和贪渎之人悄悄联手后的第一个牺牲品。
即便这样那些躲在暗处的人还是没有收手,一边堂而皇之地向朝廷伸手要粮要赈济,另一边把各个州县的义仓趁乱尽数烧毁,不但想把责任推卸给作乱的暴民,还想把历年的亏空一举抹掉。
真正是一举数得,也难为这些人脑子转的快!
顾衡目光阴沉,眼眸极深处却有两簇火星闪烁,“这些粮食被转换成酒水行销各地,即便是往北元边境运,那些戊边的将士也不会阻拦,因为酒水本来就不是违禁品。北元人生在马背上,本就喜欢大口吃肉大口喝烈酒,为了这个好东西可以拿无数的皮毛肉干和沙金宝石作为交换。”
端王喉咙哽涩不已,却知道顾衡生性谨慎,这番话虽然是推断却多半已经八~九不离十。
顾衡在心中慢慢盘算,“咱们进入河南腹地已经足有五日,一定要抢在那些人的前头把证据拢在手中。我已经让郭指挥使派人去收缴新安桂桥等地最大酒坊的账本,是不是我所推断的情况一看便知。”
新安桂桥离此地本就不远,还没等天黑,派出去的人就陆续把所需要的东西带了回来。不但有各个大酒坊的账簿,就连股东们的分红册子也一并捎带。毕竟没有谁会想到,这世上会有当官的来查他们的细账。
端王对于帐册之类的东西不是很精通,但是大致的东西还是看得懂的。譬如某年某月某日,以什么价格进了两千石上好白米。又譬如某年某月某日,北边来的陈姓商人提了一千坛新酿,总共作价多少两……
细究之下,这些记录可谓是触目惊心。
有些大笔的粮食交易就发生在去年灾荒最紧急的时候,外面是大批食不果腹的饿殍,酒坊里却将这些宝贵的粮食榨成醇香的酒水运往各地,然后丰厚的银子通过无数隐秘的渠道进入相关人的口袋。
顾衡指着账册里出现频率颇高的一个名字问道:“这个解东是什么人,怎么每家大作坊里都有他的股份,且持股的比例还相当重?”
端王这些年都窝在西郊别庄念佛,虽然每月的初一十五都上大朝会,但从来都是独来独往鲜少与不相熟之人交谈,对于朝中一干大臣只能混个面熟。听到顾衡的话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在脑子里搜寻姓解的人。
坐在一旁喝茶的郭云深看着这两个瞎转悠的年青人,没好气的提醒道:“真是读书读傻了,大皇子肃王身边有个极为得用的心腹叫解芝芳,是兵部员外郎,听说他的老家就是河南新安的。现在都讲究同姓同族,这个解东多半就是解芝芳的什么族亲。”
解芝芳是大皇子肃王的伴读,他的父亲解文庭致仕前曾任东宫侍读学士兼史部都给事中,在圣人面前都相当有体面。
天色渐渐暗沉,端王眼眸顿时变得晦涩。
随着后面查出来的事越来越多,他早就料到这后面必定有一个手段高超势力强大的幕后黑手——能把河南各个州府的义仓当成自家的后花园子,用脚底板想想就知道不是普通的人。但他还是万万没有想到,查来查去竟然跟一向耿直豪爽的肃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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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了很久很久……第一更 shg
第一九三章 对策
又一场春雨过后, 黝黑的泥土开始泛着一股湿润的暖意, 洛阳这个天下闻名的古都也恢复了往日的喧闹,各种式样颜色的店铺幌子在微风中飘荡。但与以往有些不同的是, 稍微僻静些的街肆口站满了卖儿卖女的灾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