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一仰脖子把药喝尽,苦得呲牙咧嘴,忙把一块糖糕塞进喉咙里。
等那股苦涩之意消散后,才鼓着腮帮子笑道:“你来我家的时日还短,不知道我妹子醋劲儿忒大。原先在莱州乡下时我但凡把别的姑娘多看一眼,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在较劲。盛在我碗里的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偏偏还不能明着说个孬字!”
大概是这会儿饿了,顾衡把碟子里的点心几口就下了肚,又灌了几口茶,以过来人的身份语重心长地教训。
“你们没有成家的人体会不到这点,老婆吃醋撒泼是因为她把咱正正放在心尖儿上。丁点小醋偶尔吃吃就算了,我要真弄一个十七八岁的漂亮丫头在身边服侍,那就真坏了夫妻间的情分。”
——炫耀,□□的炫耀。
韩冬看他满脸笑意,浑身上下看不到一丝勉强,就瞪着眼珠子奇怪道:“夫人……看起来不像那种容不下的人,大人你别是自己吓自己吧!”
顾衡没好气地白了一眼这个傻大个儿,知道跟他说不清楚这些事儿。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但凡殷实一点的门户都有妻妻妾妾,偶尔遇见像自己和瑛姑这样一心一意过日子的,反倒像是个另类。
他叹了口气,满心惆怅的想女儿生下来还没看过自己,也不知到底长得像谁?
如今已是九月,看看年底的时候能不能休沐回京。若是上峰不准,就给端王写信使劲哭诉。又想马儿跑总得让马儿吃草,这么久了总该让我把老婆孩子看一眼才能继续干差事吧!
他在这边喜滋滋地盘算,每每想到媳妇儿便不由心中一烫,当初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这回出门要耽搁这么久!
第二天一早,新丰县的县令就急急忙忙的过来,说治下有两姓族人为争田械斗,且差点闹出人命。伤了人的那一方群情愤愤,抬着伤者正准备过来告状……
整个河南道包括洛阳,因为去年这场大灾引起的□□旷日持久,存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三四,许多村庄甚至整户整户地折损。他们名下的田地就成了无主之地,官府要把这些地收回来重新分给新迁入的农户。
新丰前任县令因为证据确凿的贪渎,被端王下令砍了脑袋。这位新县令是才提拔起来暂代的,一直战战兢兢唯恐出错,偏生不过几天功夫就出了这么大的篓子。 初次任地方主官的顾衡也是一时头大。
有很多人都是重归农田的乡民,他们有没有参加过□□,逃灾的路上有没有打砸抢,返回家乡后是否老实本分?这其间的度甚难把握,一句话不好就可能引起大规模的流血,毕竟土地是农户比命都重要的根本。
他急匆匆的把四品官袍穿好,与新丰县令简单说了几句话后,就急冲冲的往前衙赶。果见一群乌泱泱的人扛着扁担拿着锄头,一个个红眉绿眼地讨要说法。
顾衡知道这里面少不了架秧子起哄的人,就把脸一码大喝道:“有什么好吵的,里正乡老留下,打人的和伤者一方留一个人,其余退在堂下,任何人无理喧哗棍棒伺候……”
众人见他穿着绯红四品练雀袍,知道这就是洛阳新任知府。有些消息灵通的人自然听说过他的种种手段,再加上旁边的衙役个个如狼似虎,瞬间就闭上嘴巴老实许多。
吵的跟菜场一样的大堂立时肃静,顾衡这才知道两边所争执的是一块十亩田地的归属。
此地本是黄姓村民所有,但这一家五口在去年大灾时都陆续死绝了,里正就做主把这十亩地以三两一亩的价钱卖给了王姓村民。结果正在办交接的时候,黄村民的侄儿跑上门来哭丧,说自己才是这块田地的拥有者……
那王姓村民自然不干,另外给他换一块田地也不干,因为那是他拿真金白银买的,有官府的鲜红大印。凭什么这些地痞流氓一来闹,他就要好好儿的拱手让出来?
其实当官的最怕遇着这种扯皮的事儿,因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怎么判另一方都要叫冤。
里正也在一旁叫苦,说黄姓村民早年间是有一个侄儿,但听说不求上进早就不来往了。也不知道哪儿听说叔叔一家死绝了,但名下还有一块地,就冷不丁地跳出来充孝子……
本来这块地也就几十辆银子,给谁都是给,但两边的村民都强势,一个不好就打起来了。那黄姓村民的老婆把王姓村民家的一个七十岁老人推搡在地,脑袋正好磕在一块石头上,人当场就昏迷了。
顾衡把惊堂木一拍,厉喝道:“这么简单的事儿也要闹到知府衙门来,是怕我们这些人没事儿干吧?黄村民既然能证明自己是前户主之侄,那这块地自然就归其所有。不过你家里险些伤害别人致死,人家自然也有理由到衙门告你偿命。”
众人恍然大悟。
——这明明是两件案子,偏偏纠缠在一起当然撕掳不清。王姓村民的家人立刻反应过来,恨不得马上找人写状纸,一定要把这家打伤人的告得倾家荡产……
顾衡早就看惯生死,垂了眼淡漠道:“你们两家先下去商量个可行法子,毕竟衙门每天有很多事儿,能不兴讼最好……”
两边人的心思立刻活动开了,过了一会儿就有人过来小声回禀,说打人的那一边愿意赔付三十两银子,那块地也不要了。
等村民都退下去后,顾衡把新丰县的几个里正乡老叫到跟前来,说无主荒地既然这么多,早就应该想好应对的法子。每个受损村镇把情况统计出来张贴告示,限制在某年某月某日前认领,过期一律不候……
就有乡老摊手为难道:“村子里的土地本来就是稀少,大家伙儿都才受了灾根本就拿不出银子来,难不成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田地被外乡人买了去?”
顾衡叹了口气,只得帮着出主意,“都是一个村子里住着,总有几个同姓之人吧。那家既然绝了嗣,身后总得有一个承继香火的人。愿意要田地的人家舍一个儿子出去当嗣子,这样的法子总可行吧?”
那些胡子或是花白或是雪白的乡老里老眼前一亮,觉得这位知府老爷脑子转得就是比别人快,难怪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正四品了。
前堂一派和乐融融,顾衡忽见韩冬飞一般过来站在廊下,抓耳挠腮的似是有话要说。他心中一动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韩冬眉眼俱笑地低声禀道:“夫人和小小姐过来了,送信儿的人说她们后脚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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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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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九章 团聚
知府衙门的后院热热闹闹的一片繁乱, 卸行李的、抱着杂物的、侍候的人来来往往, 把往日冷清不已的院子渲染得多了几分烟火气。
顾衡眼里只看得见一人。
那人穿着银红掐边对襟褙子,底下是淡白挑线百折裙。衣摆上面绣着枝形优美的点点藤萝, 浅紫色的花蕊上嵌了银线,在阳光下仿佛镀了一层白茫茫的雾光, 一时间竟然看不清女郎的神色。只恍惚觉得她是笑着的,眉眼当中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
仆妇们不知什么时候都退下去了,顾衡把媳妇儿紧紧牵在手里,心跳重得跟擂鼓一般。共同挤在卧房一张圈口椅上, 不住地往复厮磨女郎光洁的额角和浓密的长眉, 然后含住她如贝肉般紧致的耳垂, 小声问道:“怎么突然就过来了,这路上多半不好走……”
顾瑛被男人密密地抱在怀里,一颗茫然无措的心突然间就踏实下来。含泪带笑瞅了瞅人,轻声道:“这么久都没看见你,信上看不出究竟, 也不知你到底好不好,我实在担心的不行。哥哥, 你瘦了许多……” 这时候隐瞒已经再无任何意义, 顾衡捉着女郎的指尖儿抵在嘴边,含糊道:“……是受了点伤,因为有一个伤处稍有些特殊, 挨在心口边上, 所以一直没有好利索。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现如今已经是大好了。因为适逢你生产的日子,就没有告诉你详情!”
——果真是受了重伤。
顾瑛猛地想起数月前自己做的噩梦,哥哥一个人站在幽暗处,浑身上下鲜血淋漓没有一处好皮肉,任她在后面怎么喊怎么叫都不回头。那种嗜心之痛,直到眼睛睁开后都还一股一股地生扯死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