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想起往日那些快活时光就觉得自己像傻子一样被愚弄。父皇对自己的慈爱,对母亲周贵妃的宠爱,对外祖父周阁老的信重,统统都是自以为是的虚无!
杜王妃拿着手绢帮丈夫把下颌上不慎滴落的药汁擦拭干净,眼神忽然有些闪烁,“我刚才没有经过爷的允许,给建章殿大学士温铨悄悄送了信,请他务必抽空过来看望一回王爷。当年你和他走的颇近,这么久没有见面肯定有不少话想聊一聊……”
屋檐下养了一缸鲤鱼,厅里静的只能听见鱼儿游来游去的声音,鱼鳍扑棱扑棱地像是击在人的心头。
无法言喻的疼痛从心中蔓延挥洒开,敬王转头看着屋檐下的游鱼,半晌才低落无力道:“温铨一门心思只知做学问,算是极为纯善之人。往日他和我走得太近,如今的日子多半不是很好过。送个信儿过去也好,看看这位温大学士还记不记得故人!”
杜王妃终于舒了一口气,有些事只要有个开端就行,现在还远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过了三日二更天过后,别庄后角门上悄悄进来一前一后两个人。也许是怕被别人瞧见,一路过来连灯笼都不敢打。进了内院后,前头领路的人低声道:“您只管顺着石子路往前走,我家王爷在前面等着。”
披着连身斗篷的人微微点头一路疾行,远远看着檐下一道熟悉身影,立刻一头拜下,声音哽咽道:“殿下受苦了,老臣实在是无颜见殿下……”
敬王双手扶起来人,眼眶里也有些婆娑,“都是小王无用,害的大学士也跟着受牵累。听说你动辄得咎,大小朝会上都被无端责骂……”
建章殿大学士温铨苦笑一声,“一朝君子一朝臣,往日里我跟着殿下鞍前马后,早就是端王……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没有立刻抄家灭门就已经是天之侥幸,受些责骂也算是应得的。”
温大学士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才四十余岁就已经做到了大学士的高位。如果不是这场意外,日后的内阁首辅也是有可能争一争的,奈何跟错了主子……
敬王不着痕迹地将人打量了一番,见他头发花白下唇低垂,两颊已经有了深刻的纹路,哪里还有半点昔日意气风发温文儒雅的模样,如今也不过是风烛残年的半老闲人罢了。
他心中浮起一股莫名酸意,“都是我太过无用……”
到了这步田地温大学士看开了许多,反过来安慰道:“先皇大行之后,殿下一直避不见人。我们这一起子就跟孤魂野鬼一般,哪儿哪儿都不受人待见。有几个被打发到偏僻地方当了父母官,有两个被寻了错处下了大狱,至今生死不知。” 敬王脸上浮起一丝羞愧。
遗诏还没有颁布的时候,王府上上下下都还抱有一线希望。结果立端王为太子的诏书一出,王府立刻变得树倒猢狲散。那时的他心灰意冷看谁都不顺眼,每日只想躲在阴暗处独自神伤。
好在温大学士知道这位爷善长趋利避害的德性,立刻转移话题道:“如今端王已经登了基,幸好还没有赶尽杀绝。只是三五年后等那位椅子坐稳,我们这些跟随您多年的老臣子多半就没有活路了……”
矮几上上好的云雾茶略带涩味的芳香在屋子里游移,似乎赶走了一两丝初夏雨水带来的寒意。
敬王的眉头皱的死紧,“父皇在世的时候半点儿口风未露,我根本不知道他最后属意的竟然是我那位好二哥。其实……我外祖父给我留了一件东西,只是我让龚先生去取的时候,龚先生连同那件东西统统都不翼而飞。”
温大学士自然知道龚先生是谁,听说还有这茬子事不禁瞪大了眼睛。
敬王被他这幅怪模怪样逗笑了,忽然又想起现如今这幅进退维谷的惨状,这笑又立刻凝结成冰,“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龚先生到底是先皇的人还是端王身边的人。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外祖父留给我的那件东西必定极为紧要!”
温大学士飞快地捋动着颔下的胡须,慢吞吞地道:“先不说龚先生到底是谁的人,殿下在周阁老身边这么多年,就没有听老大人说过那件要紧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敬王垂了垂眼眸,好半晌才决定吐露一二。
“外祖父大概觉得没有必要,并没有在我面前透露过多。只是曾经跟我提过,说端王也许不是先皇亲生,是穆皇后与身边侍卫私通所得,那件东西就是拷问相关证人的实录!”
仿佛头顶有一道晴空霹雳,温大学士的嘴唇抖动了几下,良久才哑着声音说道:“皇室血脉怎能容宵小之辈混淆?老大人实在是太过大意了,如此重要证据怎么能悄悄隐匿不发?殿下也实在太过托大,怎么能让龚先生一个外人去取?”
敬王脸上青红交错,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温大学士在屋子里团团转,脸上兴奋得一片潮红,突然停住了脚步低声道:“如果还能找到龚先生,如果还能拿到龚先生手里的那件要紧之物,殿下……可敢与天一搏?”
天上忽然响起一道惊雷,半边天空都被突如起来的闪电照亮,敬王不由喃喃,“龚先生已经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怎么有可能再找出来?”
温大学士仔细看了一眼,一字一句极认真道:“雁过留声人过留影,只要认真去寻总会把人找出来的。怕只怕我拼上身家性命把这个人找出来,又把那件要紧的东西拿到手,殿下敢不敢登高一呼?”
敬王满头满脸的汗,让这一声接一声的质问险些逼到了墙角。外头风雨忽地大作,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映得敬王脸上的表情紧张而沉郁。
门户忽然大开,狂风夹杂雨势铺天盖地地袭来。
门口处,一身红衣的杜王妃深深揖了一礼,“爷,还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周阁老临去的时候给你留下这么好的倚仗,你却整日浑浑噩噩生生错过,其实哪一代新老交替不是大片的人头落地。新皇大度的话,爷可以安然幸存,可跟随爷的人只能惊恐度日!”
敬王从未见过这样一脸凛然的杜王妃,手指摩娑着一字官帽椅上的扶手,心头苦涩难当。老二已经顺利登基,天下已经大定,这时候再来翻那些陈年旧账是不是有些晚了?
温大学士长揖为礼,退在一边默然不语。
外边风雨飘摇,杜王妃一步踏了进来,裙裾上似乎也挟带了让人畏惧的气势,“那样的无德之人窃居高位,竟然矫传圣命祸国祸民!我不甘,王爷不甘,在地底下的周老大人不甘,被蒙在鼓里的天下人同样不甘!”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敬王直直站在房中,看着屋角不住跳跃闪动的烛蕊,脑中一片混乱。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请大学士暗中助我,撒下人手赶紧找到龚先生。找到人后不必禀我,直接让御史台和六部的人大闹,最好闹得人尽皆知,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新皇的皇位来的不正……”
※※※※※※※※※※※※※※※※※※※※
发的有点晚哈……
第二八零章 背叛
又详细商应了几件事后, 温大学士重新披好斗篷,跟着领路的小厮七绕八绕的出了别庄的院子。他坐在马车上回头张望, 心想这位杜王妃倒是比敬王多了一份血性, 只可惜时不我予……
大雨依旧滴滴嗒嗒地下着,看风势比先前小了许多。杜王妃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景色,“今年的雨水来的倒早,前些天叫来的工匠才修葺到一半,庄子里的屋顶也不知道有没有漏水?”
敬王也一同站在窗前, 伸出手感受冰凉的雨丝,“从前碰到这幅场景的时候, 总要寻摸着写两首应景的好诗出来。现在想想恍如隔世, 父皇也去了有一年了,只是不知我阿娘一个人在宫中住着习不习惯?”
杜王妃转身握住他的手,眼中闪过殷切热意,“如果老天庇偌, 能顺顺当当的把龚先生找出来。即便找不出来, 也能从他嘴里挖出一星半语。到时候里里外外闹起来, 皇上身世存疑必定会生出轩然大波, 到时候就是爷的机会。” 敬王却没有这么乐观。
当年龚先生消失的时候,他立刻就意识到有些事情不在自己的控制当中。他尽可能地将人手派出去寻找, 但龚先生却象凭空消失一般无影无踪。能有这般手笔的,就绝对不会在一年后还留有丝毫的蛛丝马迹。
杜王妃却是满脸的憧憬, 对着敬王轻声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往日是我想差了, 苟安一隅比死都难受。如今我想明白了,与其这样委委屈屈的看人眼色活着,不如陪爷拿命好好搏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