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亲每一天都在自我折磨的现实。 又一次看见他杀了一个人,说‘杀’这个字都不准确,分明是凌辱至死,刚才那个人被他用鞭子抽的浑身是血,皮开肉绽,终于挨不住死了。
一开始她觉得有些受不了,现在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拖下去喂狗。”他冷淡的吩咐,死掉的人就被带走了,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他坐在椅子上,就像一个轻易定人生死的酷吏,一个麻木不仁的刽子手。
这么说自己的爱人,自己的父亲好像不太好……但是高奚觉得没有问题。
反正他又听不到。
谁也听不到。
于是她成天在他耳边叽叽喳喳,有时候是嫌弃他杀人弄得那么恶心,有时候关心他是不是累了,有时候提醒他吃饭,有时候骂他是个混蛋,因为他从来不回答她。
当然说的最多的是,我爱你。
我爱你,纵然我死了也不愿意离去,纵然你永远触摸不到我,我也放心不下你。
高奚觉得自己很奇怪,他杀那么多人都没看见过一个变得和她一样的鬼,而且她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了,只记得还在等他,难道是等着等着就死了?她是望夫石吗难道……
她幽幽叹气,想不起来也好,万一想起来直接往生了她才是得不偿失。
“爸爸,你今天还没吃饭呢…其实昨天也没有,前天也没有,你再不吃饭我就生气了啊…真的生气了…”
“我都已经死了,你就不能好好活着让我觉得这世界还是美好的吗…”
“你看你给我展示的都是什么啊,杀人,杀人,杀人,自虐……我要得抑郁症了!”
说完她自己倒是乐了,第一个得抑郁症的鬼吗,听着就喜感。
从走廊里传来脚步声,片刻后一道高挑身影出现在这充满血腥的房间里。
高奚眼神亮了亮,开心的和来人打招呼,“阿季!”
“你来的正好,帮我劝他吃饭吧?”
谢季当然什么都没听到,径直走到这个刻薄沉默的男人身边,恭敬的喊了一声师父。
高仇仍旧一言不发,像是没看见她一般,手里紧紧握着那条染血的鞭子。
“师父,叶致远有消息了。”谢季也不说废话,知道她说什么他才会有反应,所以直接切要害。
果然,高仇缓慢的转动了一下脖子,像个僵硬的骷髅一般,嘴角一咧扯出个可怖的笑容,“是吗?他在哪?”
“上次您打断他的腿之后他就被叶家转移走了,和他女儿滚回老家隐居了起来。”谢季也是表情麻木的说完整句话,她也杀了好多好多人,但再多的人都不能赔她那个永远带着温柔笑意的姑娘了,于是也麻木,冷漠,疯狂。
“是吗…他还有女儿啊。”
“是。叫叶宁,今年十五,有重度自闭症。”
高仇恍惚了一下才开口“叶宁…好名字。你觉得奚奚的名字好听还是她的名字好听?”
“……”
谢季很久没听到她的名字了,高奚也是,一人一鬼都沉默下来,因为没人敢在高仇的面前提她,谁提谁死,没有人例外。
冰霜般的眉眼松动了几秒钟,像是怀恋起什么,然后自问自答的笑了笑“还是我的奚奚好听一些。” 像是喟叹,像是遗憾,下一刻双眼又被仇恨覆没,如同恶鬼,不死不休,死了也不罢休!
“可为什么,她的命,比我的奚奚好呢?”
谢季仍旧不说话,低垂着眼,面上十分平静。
反而高奚在一旁歪了歪头,眼里透出些疑惑,叶致远…叶宁,都是谁啊……
她的目光移到高仇脸上,他异常的消瘦,颧骨凸出,眼里布满血丝,自从高奚变成鬼以来就没看见他好好睡过觉,不是在极端的杀人就是一人静默的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高奚觉得心疼,片刻后笑了笑,有些嘲讽和无奈。
一只鬼怎么会有心呢。
她又在他脚边坐下,头靠在他的膝上,哪怕他不知道,她用着这种自欺的方式陪伴着他。
“不管他们是谁,你先吃饭好不好?不要让我担心……”
她不想知道谁是谁的死敌,她一介亡魂留在人世,不过是想看着他,希望他生活得更好罢了。
喃喃自语着,没有哀伤也没有痛苦,她说过无数遍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忘了我也没关系,真的…”
“师父,您要杀了他们吗。”不知沉默了多久,谢季看着这个在所有人眼里的疯子,眼底晦暗不明。
高仇没有看她,他今天本来感觉有些烦躁的。
别人都觉得他疯了,其实他自己清楚,他每一天都很冷静,高奚死后他很冷静,杀任何人他都很冷静。
越杀越平静,越恨越自在。
哪怕得知道叶致远的下落也没有特别大的情绪起伏,那一个该死之人罢了,让他多活了些时日,总归要他还命。
他开口,眼神却不知道在注视什么地方,“你想让他们活?”
谢季否认的摇头,手指划过口袋,这里面有她今天带来的礼物。
“不…我只是觉得,活着或许可以比死亡痛苦。”
高仇笑了一声,短促而冰冷,“是吗。”
用手撑了撑额头,把一瞬间涌上来的杀意压制下去。
“的确。”
活着,比死了痛苦。
“大先生让我转告您,我们已经吞了叶家的生意,叶致远已经一无所有,翻不了身了。北方和叶家交好的家族也有意合作,是否,就此罢手。”
“有意合作?哈哈哈……”高仇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笑话,“当初和叶致远死磕的时候,那些老东西不是说和他叶四爷共存亡吗?怎么,叶致远不行了就有意合作了。”
谢季淡淡的开口,这些事早就司空见惯,“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高仇很久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了,喉咙一时痛得像火烧一般,沙哑着说,“大哥是不想赶尽杀绝啊。”
“不,大先生说,一切都由您做主。”
高仇闭了闭眼睛,由他做主么。
倘若真的要对叶致远赶尽杀绝,那么那些老东西对合作一事难免生出变卦,他们可以分食叶致远,但也不想看见叶致远死。 呵,物伤其类。
原来叶致远当初被他断腿之后就是打的是这个主意,真有意思。
用他叶家来换他们父女两一条生路。
“阿季。”高仇的表情再次回归冷漠,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在。”
他的目光有些浑浊,有的时候他总是看不清眼前的人,有时候他又好像看见奚奚就在他面前,仍旧对着他温柔的笑,眼里盛着温暖的春风,潺潺的溪水。
“奚奚的生日快到了。”
如今外面又是一年大雪纷飞,天地一片苍茫的白。
谢季楞了楞,今天他提起她的次数似乎多了些,寒意顺着手臂往上爬。
“六年了。如果那时她没有出事,现在是什么样子呢……”
他以前从来不喜欢“假如”,“如果”一类的说法,虚假的希望只不过是失败者给自己找的借口,可他最近总是在想,如果她没有死,她的人生会有的无数种可能。
高奚愣住了,他的眼神是那么温柔和悲伤,忍不住伸出手往他的脸庞上碰了碰,“爸……没关系的。”
其实,她又有什么资格说没关系,痛苦的是他,悲伤的是他,被折磨的也是他,她没能活着,没能陪他一起经历未来的种种可能。
人死如灯灭,但活人却被万般折磨。
谁能替她原谅,谁能替他放过。
“师父,奚奚…不希望您这样。”这是谢季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高奚,或许真的是放不下那个温柔的姑娘,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想要劝劝她悲哀的父亲。
哪怕她明白,毫无意义。
高仇却笑了,“我知道。”
他知道,但他决不放过。
高奚静默,看着他闭上眼和攥紧的拳头,又看了眼怔愣着的好友,咬着下唇,哀伤一闪而过。
轻轻的开口,“谢谢你呀,阿季。”
谢季终究无话可说,有些事终于到了了断的时候。
“师父,我今天回了趟老家,找到了一张奚奚以前的照片,想着还是应该拿给您。”
高仇没有说话,像是走神了一瞬,等她把照片递过来好一会,才伸手去接。
照片上的小姑娘不过八九岁光景,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脸蛋都像是被这红裙照得粉润,羞涩的看着镜头,两只小手背着身后,又有些拘谨,因为她正站在一只比她庞大了几倍的老虎前面,凶恶的盯着小姑娘,要不是有铁网围栏,估计会吞了这红得可口的小姑娘来塞牙缝。
高奚惊呼一声,“这个不是……”
高仇却翻遍了回忆都想不起来这张照片背后所发生的事。
谢季却像洞悉了他的想法,“这是二年级的时候,学校阻止去动物园秋游,奚奚主动说要和这只老虎合照…”顿了顿,颇有些无奈,“可她明明怕得要死,这只老虎在她后面吼了一声,就把她吓得摔倒在地上,还和它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了,谢谢你和我合照哦’。”
这样的傻瓜,真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谢季脸上此时此刻浮现出一种怀念而温柔的笑容,给那个傻得可爱的姑娘。 高奚的脸一下变得通红,这种事干嘛还拿出来说啦……况且当初那只老虎是很可怕啊,大了她好几倍不止,大口一张能咬掉她半个身子什么的,怕也很正常嘛,又想起她和它打招呼,它还高贵冷艳的一甩尾巴,转身给她留了个单纯不做作的背影。
高仇也笑了出来,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的触摸照片上的小姑娘,抚摸过这阔别多年的单纯眉眼,她脸上的笑容总是那么明媚。
“这条裙子……”他喃喃开口,似乎想起来了什么。
谢季脸上的笑意却淡了些,“那时候老师说可以穿自己喜欢的衣服来拍照,但只有她,穿了一条颜色最红,最惹眼的裙子来,走到哪都是焦点。”
高仇有些怔然,这条裙子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想起小姑娘刚拿到她的时候还说丑来着,是绝对不会穿出去的。
“我问她,你不是不喜欢红色吗?为什么要穿这条裙子来?”
“她的脸红了红,说这是她爸爸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她非常喜欢,因为,她爸爸喜欢。”
“我又问她,你不是害怕那只老虎吗,为什么和它合照?”
谢季的眼神紧紧锁住高仇,一字一顿的说,“因为,她一进动物园就看见这只霸道却孤独万兽之王,它的样子真是和她的爸爸像极了。”
高仇的手狠狠地捏了捏照片,又惊觉于这上面的人是女儿,立马放开了手,摩挲着被他捏出来的皱痕,眼里流露出痛苦。
高奚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为什么好友要说这些,“阿季……你怎么……”
谢季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失态,接着说,“奚奚被绑架前几天,去一家店里定制了一条红裙,是我陪她去的,她挑来挑去,一件件的试,每一件都问好不好看,终于,选了条最好看的,穿在她身上可真漂亮,就像一朵盛开的玫瑰,娇艳欲滴。我问她打算穿给谁看,她直说要去表白心意,成功了再告诉我,眼睛里写满了期待。”
高奚害怕起来,这条裙子正穿在她身上,死后一直伴随着她,“阿季,别…别再说了。”
“您见过吗,她穿着那条红裙的模样,她又和您说了些什么?”
高仇闭上双眼,他应该早有所觉才是。
她说了什么?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来不及说便被折磨疯了,最后死在他的刀下。
他割破了她的喉咙,结束了她的痛苦,拥抱着她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再也唤不醒她。
谢季看着这个男人脸色灰败下去,像是放弃了什么一样,身子终于不再板的死紧,佝偻下去,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轻轻的开口,“你,走吧。”
谢季退了两步,向他恭敬的鞠了一躬,谢过这些年的教导之恩,然后转身离开,再不回头看一眼。
她离开了这间充满恶臭的地牢,在打开车门的瞬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枪响。
她有片刻失神,眼泪从脸庞滑过,从高奚死后她再也没哭过,这一辈子的眼泪都为那个姑娘流了。
论该死,论有罪?
呵,谁都没有他该死,没有他罪孽深重。
不过。死了才是解脱。
谢季听到的只是一声枪响,没有听到女孩那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高奚觉得自己同被子弹击中,破碎成了亿万沙砾,而在这一刻,她终于想起自己是怎么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