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
“我姓李。”
“奇怪,每一次我问别人叫什么,他们先说自己姓什么,太奇怪了。”
“这很正常。”
“真的吗?”
“因为……我们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叫什么。”
小宫女看着公主。
她不知公主为何会来小吾山行宫,小吾山早就更名为论道峰,但这里的人都习惯叫它小吾山,她方才一忘形,随口就这么说了,公主好像很乐于听见她如此说,又拉着她说了几句话。
她是小吾山行宫一名普通的厨娘,方才正在忙碌,她一向对食物充满爱意,如果有人替她择菜再洗净切好,整整齐齐地摆在案板上,她就更喜爱它们了。然而没有人这么做,那时她身边还没有韩慎,只能一个人打理这些。
那位公主安静地坐在一边看她做饭,看了半个时辰。
她把八宝饭放进锅里蒸,等待它熟透的时间终于得了空闲,忍不住和公主说话。
“公主在看什么呢?”
“看你呀。看各人做他们该做的事,忙自己的工作。”
“这好看吗?”
她原本想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但她选择顺从公主的意思。 “当然好看,你刚才端着珍珠丸子出来的样子简直人间一绝。”公主舒展双臂,放松筋骨,“我昨天下午看人喂鸽子,今天下午看你做饭,我还想看人修路、铺桥、写字、作画、断案、采药、耕田、打渔、晒盐,要是我以后的每一天都能这样过就好了。”
小宫女抿了抿嘴。
她和这位公主说过话了,在心里认定她不识民间疾苦,也有些同情她,公主走过的地方太少,长成这样的心性,似乎也合情理。
公主又问:“你叫什么?”
小宫女道:“我叫李五儿。”
“哦。”公主笑了,“我赐你一个名字如何?”
“好啊。”
“这么爽快?那就叫你生生好了。”
小宫女问她:“生生不息的生吗?”
她瞬间就喜欢上了这个字。
“不是。”公主迅速否认,“生气的生。”
“啊?”
“我来这里之前看见有人指着你鼻子骂你,骂得挺难听的,我以为你会愤怒或是怎么样。”
“你说王大人?那是因为——”
“这不重要。我只对你好奇,你为什么不生气呀,在那个狗东西跟前不敢发作,我理解,我以为你回到你的地方,至少会咬咬牙,恨恨地骂上几句,可是你都没有。你真的不生气吗?还是你不知道怎么生气?昨天那个鸽子少年也一样,我叫吴公公不要留他,扔他出去,吴公公就这么做了,但那少年也不生气。你们都好厉害呀,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李生生回想着这一切,身体开始发抖。
某种前所未有的东西攫住了她,它降临她的身体,要覆灭已然成形的一切。她的牙齿紧紧胶合在一块,下颌绷得硬邦邦的,手捏成拳,伤口又流出了新鲜的血液,白色的纱布染红,开成冶艳的玫瑰。
李生生看到有泪滴在腿上,恍惚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了周琮那种毁天灭地的愿望。
周琮是被人抬出来的。
他胸口全是血,正中央插着一根两指粗的长箭,脏器被破坏得不成样子。除了胸前,喉咙也有一处伤,相比胸前那处,这里属于轻伤。
韩慎颤着手揭开白布,只看了一眼,立刻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再次醒来时,他的人躺在一辆马车上,照顾他的侍女说新晋女官要送他出城,让他离开都城,去南边找自己的堂兄。
韩慎没问那女官是谁。
热泪无声地从他眼眶滚落,很快打湿了枕头。他疯了般地希望小宫女就在身边。一个李生生还不够,他想要韩敬和周暮烟也在,就在这里,一起分享他的痛苦。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人死不能复生。
韩慎痛恨自己的记忆力,他越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他脑海里周琮的死状就越清晰,甚至他死前的一幕幕都在反复上演。他能想象到,那柄被认为只有天神一般的大将军才能拉开弓射出的箭,从下方斜贯而入,这是对周琮身体的第二次破坏,不算致命,大将军没道理这样做,而皇陵里面只有他和周琮两个人,所以只可能是周琮自己动的手,那箭有一人高,也许他需要一个支撑,除了这个,在那一刻,对他来说,其他的痛苦,不管的身体的还是精神的,全部都算不上什么了。
韩慎捂着脸,张开嘴无声地哭泣。
他才十二岁。
那是他的皇帝,他的朋友,他的小琮。
他是站着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