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周江澜,李承业才稍微安宁了些。他不会发光,没法温暖周迟,却总还可以借着别人的光,顺手照亮自己。
李承业靠着枕头吹着风,慢慢合上眼。他比较了一下少年和少女,迷迷糊糊地想,人太单纯不行,想得太多更不行,自己处于二者之间,也算是恰到好处吧。
周迟在小轩窗下读书。
夜已深了,她临时起意,决定给那本《温君蕙传》作注。她从这本书读出了许多她要的答案,如何看待过去、该写什么样的文章,以及,为谁而写。 她越写越精神,心里也充满了快乐,玩性大发,笔尖蘸了墨,在砚台里轻巧地一旋,再斜着点两下,一副简简单单的墨兰倚石图就成了。她当年出宫探望何公也是这样做的,她想看到何公振作起来,就算被皇帝伤了心,也不要从此一蹶不振,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等他完成。然而何公听她如此说,低头道,臣只愿独善其身,公主请回吧。她知道劝不了何公,于是留在书房研墨。她给父亲当过侍读,这些事对她并没有什么难度。何公艰难地写完一副对子,重新蘸墨,见砚台里一方顽石,几片兰草,顽石下面有墨黑色的浅潭,天然一处好景,不由地笔尖一顿,神色也随之渐渐松动了。周迟感受到他压抑的伤心,不曾说话,安静地坐在一边看他临自己的帖。
这是一件极其微小的事,如果不重新遇见何公,也许她都不会记得这个。她的生活永远妆点着兰草、清溪,以及比兰草和清溪更美妙的事物,还有他者的涓涓爱意,根本无需借他人妙笔。
这件事之后还有一件事,就更微不足道了。
周迟有一个弟弟,这位弟弟叫周琮,年纪比她小两岁,当年朝堂生变,周琮跟着周迟见证了事态的全部,也眼睁睁看何大人血溅宣政殿。他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冲击,那之后好几天,他跟在周迟后面,像一条小尾巴,寸步不离。周迟想偷溜出宫去看何大人那天,周琮被她发现躲在车架的隔板下面。
周迟捞周琮出来,温柔地说道:“这里危险,万一你睡着了怎么办?你不想我们担心你,对不对?”
周琮道:“姐姐,你要去哪里?是不是去找何大人?”
周迟道:“来,先出来。”
周琮乖乖地跟着周迟下车。
他下车之后,周迟就不是那么好说话了,抛下他,理都不理,冷冷地回到车上,命宫女出发。周琮追了几步,被侍卫一把抱起,他坐在侍卫肩头看着姐姐的车驾远去,委屈地哭了。他哭得很有分寸,能大声时才大声,此刻只是咬着嘴唇,无声地抹泪,不时揉揉通红的眼睛。周迟的车驾驶出去一阵,停在原地,犹豫良久,而后回来接他。
周迟道:“你要和我一起吗?”
周琮道:“我要,我要。”
侍卫放周琮下来,周迟拉着周琮的手,带他上车。
周琮这才感觉自己被她重视了,擦干净脸,眉开眼笑,道:“还好你回来了。我刚才打算,如果你丢下我,我就去告诉父皇,说你出宫去找何大人。”
时移世易。
周迟在窗下望着月亮,回想着这些,逐渐收拢五指,差点折断手中的笔。时隔多年,她变得幼稚了,今番表现还不如那时的她。那时她好声好气地和周琮说,何大人受了伤,你不要在他面前提让他不开心的事。若是换成现在,她真想不管发生什么,先把周琮提在手里揍一顿再说。
所幸周琮在她眼里也不是毫无优点。
那天回宫路上,周琮异常沉默,一脸苦大仇深,天塌下来也莫过如此。周迟从何大人家出来之后,心绪已然平复,她瞧着周琮皱在一块的眉毛、眼睛还有撅着的嘴、气鼓鼓的脸,简直疑惑不解。他身上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沉重的情绪,它们可以属于她父亲、她哥哥周珩、苦心进言的臣工,甚至她,唯独不会眷顾周琮,他才七岁,天生是个话痨,不该这样。
周迟问道:“胃疼?”
“没有呀。”
“鱼刺卡喉咙了?”
“不是。”
“孟夫子罚你抄书?”
“没有。”
“那你犯什么病?”
“周暮烟!”周琮气道,“我再也不理你了。”
周迟心说,求之不得。
进了宫城,周迟看着黄昏的霞光染红琉璃碧的房顶,还有禁军在换班,知道这一天过去,该去父亲跟前领罚了。周珩常带她出宫,因此在行动的自由上,父亲不限制她,但他并未准许周迟去看何大人,她自己坦白,总比等着父亲责罚来得好。
可今日,周迟不想去父亲那里,也不想回居所。
她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从未犯过错,连想犯个错都很难办到,非要纠错,那也是她父亲有错,他不想承认自己错了,就把刀剑指向摘出他错误的人。
比起被责难,她更不想面对这个。 周迟决定去正在建造的占星台看看。听说过不久,这里会住进来一位年轻的道长。
周琮勾了勾周迟的手指:“父皇不在宫里。”
“那又怎么样。”
周琮认真地想了想,道:“周暮烟,过两天是我生辰,你想看看我的新衣服吗?”
周迟道:“躲起来有用吗?”
周琮道:“如果没用,又是谁发明的呢?”
周迟道:“好吧。”
小时候的周琮有几分像现在的周江澜,可惜越长大越讨厌。
周迟倚着陌生小镇客栈的窗子,微微地笑了。
她和周琮之间很少有温情的时刻,大多数时候都在勾心斗角,针锋相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周迟知道他是父亲和姑姑的孩子,所以她永远无法打消对周琮智力的怀疑,尽管她决不承认,但她的的确确对普通人和痴人怀有些许的歧视。同时,周琮也对这个毫不友善的姐姐又爱又恨,从来都只肯直呼她的大名,除非对她有所求。
周迟放下笔,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深深地呼吸十月的桂子留存的香气。
她想念周江澜了,看到花就会想起他。
周江澜比周琮强出好几百倍,不用她规训,自然而然就叫上了姐姐,姐姐两个字到他这里才算被赋予了爱的意义。如果小时候有周江澜伴着她和周琮一起长大,他们一定能成为天底下最相亲相爱的姐弟。
李承业躺下不久后,身上发冷,睁开惺忪的睡眼,准备合上窗子躺床上去,却见天上淌下几滴雨,被风吹进来,落在他头上。
这是一个美丽的晴夜,月华光转,几乎看不见星和云,更不会有雨。
他没多想,关窗睡觉。
周迟这晚又做梦了。她没有过不做梦的夜晚,但今夜不同,她梦见了周琮,周珩,周江澜,还有她死去的父亲,这又是她所熟悉的诡异的、深沉的梦境,他们四个人分散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做各的事,不说话,不动,也不曾看向彼此。中有空位,为她而留。没人起身迎接她,但他们都知道,她来了。
周琮好像长高了一点,他和父亲一样,都穿着龙袍。这颜色放在父亲身上好看,放在他身上,十分不合时宜。
那天周琮说要带她去看他的新衣服,然而离目的地只差几步时,他身子一扭,拽着她溜进旁边的宫殿。
周琮叫她姐姐,求她在门口放风,然后就一个人走进里间去了。周迟等了一会,实在心焦,去里头看他,才发现他正在偷穿父亲的衣服。
那大概是周琮此生最恨周迟的时刻,他幼小的身体陷入一堆复杂的衣物,肩背那一块被绞缠了几道,解不开,不敢撕扯,更不敢惊动旁人,只得开口向周迟求助,他一会叫姐姐,一会又叫周暮烟,急得快哭了,奶声奶气的。
周迟在一边看着他挣扎,开心地拍着手掌笑了。她惊喜地发觉,周琮竟然有幽默的一面。她愚蠢的弟弟裹进皇帝的新衣,找不着头尾,像一只惊慌失措的黄澄澄的小雏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