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业醒得比周迟早,天蒙蒙亮时,就在客栈后院练剑,等太阳从东方升起。
天亮了,周迟就该出门了。
她从迭了几迭的阁楼下来,由高至低,见李承业对着僻静的庭院,将手里光秃秃的花梗舞得风生水起。
她艳羡他身上的力量感。记得最初学武时,她也极其喜欢练剑,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用来研习剑招。练得魔怔了,画轴是剑,笔是剑,披帛是剑,并指亦可为剑,来一场左手和右手的切磋。
周迟迎着晨曦出门,傍晚回来,又看见李承业练剑,一招一式与晨时别无二致,落脚的位置都能准确地合上,像是一整天都没出去。
暮色苍茫,四面偶有人声。
李承业回房,避开伤口,拿凉水匆匆冲洗过,换了件常服,上楼敲周迟的门。
出乎他意料的是,周迟在洗衣服。那双细白的腕子被水浸过,愈加白得惹眼,嫩得像截春笋。
他第一次记住周迟正是因她这个举动。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就是这样待他的,为他洗干净脏衣服。那总能唤醒他最本能的情感,缠缠绵绵,剪不断,理还乱。
“做什么呢?”
他问完之后有些懊悔,自己不该拿如此蠢的问题去打扰她,他应该表现得有勇有谋才对。
周迟说道:“我在温书。”
这下李承业当真有疑问了。
“什么?”
周迟湿漉漉的手虚指了下半空:“都在这里。”
她想象有一排排的字在眼前展开,每个字都是实在的方块,整整齐齐,各自有各自的去处,缘分让它们在想象当中相遇。当她想往下看,这些文字会自动离去,随她翻页。
“行吧。”李承业突发奇想,“你既然正好在干活,能不能顺带帮我的也洗洗?”
周迟停下了动作。
随着她的静止,那些字生出羽翅,分崩离析,笔画被无形的手拉扯成碎片,点、横、竖、撇、捺,彼此距离越来越远,直到全部糊成黑点,消失不见。
“李大哥。”她道,“你是行伍中人,应该听过温君蕙的生平吧?我前两日读完她的传记,一宿没睡着,想和人分享,又不知道找谁说。我很少有这种感觉,你呢?”
李承业点点头道:“你想说就说吧。”
他看着周迟的嘴唇不停阖动。
周迟又长高了,美丽也一天胜似一天。女孩这个年纪长得飞快,早晨有早晨的周迟,晚上有晚上的周迟,似乎相同,又很不一样,他所看见的都是新的骨骼和血肉,等他熟悉了现在这个,又马不停蹄赶往未来见到了下一个。少女的面孔,永远新鲜,怎么看都好看。
他斗胆猜测,尝起来也一定美妙。
周迟道:“李大哥,你说呢?”
“啊?”李承业清清嗓子,换了个站姿,撑着浣衣台一角,身形堪比黑压压的城墙,声音也是低沉的,“大概吧。”
“你也这样想吗?我读到南境平乱那一回,总觉得,这么英勇善战的女子,竟然无人歌颂她的事迹,实在不应当。虽说南境偏远,人少,但又何尝不是我们的土地?如果不是有人将她的事写出来,让我读到,我也许无法料想她身上有那么多奇特的故事。话虽如此,我家世代重文,也曾囊括四海之书,揽尽天下文才,出入皆贤能,张口即文章,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否则……君子当心怀天下,写值得被人记住的东西。我希望何公执笔,补写这几年缺失的人和事。”
“那很好啊。”
李承业更想说的是,何公何许人也。
“可我今日前去,何公闭门不见。” “为什么?”
“我记得,我父亲做了坏事,几位史官拼死劝谏,我父亲要拿人问斩,何公站出来,说是自己起的头,当场自断右手。而后我父亲就放过他们了,何公自请归乡,如今就住在这里。”
“等会,这人非要自残?”
周迟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李承业接着问道:“哦,那,他手都废了,还怎么拿笔?”
“自然有别的法子。”周迟展开一个有几分悲伤的笑容,“他离开都城之前在城外住过几天。那年我九岁,悄悄出宫看他,求了大半天,门童才许我进去。我进了书房,何公却又不肯和我说话,我看他的右手包着纱布,问他疼不疼,他不理我,只拿左手研墨写字。他提笔那一刻我呼吸都差点停了,就好像,天雷来时,其他人都没了,只有我逃过一劫。”
“这世上没有天雷。”李承业皱了皱眉,道,“然后呢?”
“我见过不少奇人异士,但显然何公不是。他根本没练过左手写字。他写得很慢,写出来的字非常难看,歪歪斜斜的,每一笔收得也很滑稽,要么收不住,要么收早了,像狗在挠墙。他写到天黑,才和我说了第一句话,他说,他说,公主为何要哭,我既不怪你,也不怪你父亲。”
李承业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来找周迟是想叫她吃饭,没想到听她说了一个故事。小孩子才会听故事。他要女人,要爱情。
“周迟——”
“那支笔,原本是何公的旧物,他赠予书市,拍卖的钱全部拿去赈济乡民。他对不认识的人尚且如此,不是不知礼,也不是没有慈悲心,他可能只是不想看到我罢了。今日我去他家,和她孙女一同打理花园,我想知道何公这几年怎么过的,便只用了左手,一整天下来,岂止左手,浑身都酸疼不已,你看。”
周迟伸出手掌,给李承业看。
她又说道:“如此,其他那些肢体缺失的人平日该有多难。我只劳作了一天都吃不了这苦,而像何公这般,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明天还要去求见何公,可现在累得只想躺着。我没想好怎么劝他,书没看,字也没练,还有这么多衣服没洗。”
“好了好了。”李承业道,“我给你洗?”
“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
“李大哥,沉将军同我说过,能自己做的事,就不要假手于他人。他有时候很严厉,像父亲一样。我父亲从没教过我这个,但我觉得,沉将军是对的。”
“这是两回事,你跟我这么说就见外了。”
“真的吗?”
“嗯。”
周迟轻轻一笑:“多谢你了,李大哥。”
李承业看得出来,周迟笑得十分勉强。这些天周迟几乎不曾笑过,然而,这一笑,还不如不笑,美则美矣,全无灵魂,那点虚浮的笑意压根没到她心里,美人强颜欢笑,最是黯然销魂。
这让他心魂动荡,就像从前在军营,他寂寞时想家了,想有个去处,有个避风的地方,而再一想,家中无人等他,母亲早就不在,这心就更寂寞了,左右都无可派遣,说不出的难受。
他原本想和周迟说说他今日的见闻,如今也没有兴致了,心上身上都烦躁。他想看周迟示弱,可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并不想看到周迟展露她的脆弱。
临睡前,李承业还在想这个。
他以前觉得周迟是个聪明人——至少看起来是的,她有种他羡慕不来的度量,现在想想,周迟其实是个傻子,总让自己不快乐。周江澜就不一样了,他总有办法一直朝前看。快乐对周江澜来说有多简单,对周迟来说就有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