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静默良久,他忽然说:我不善良,每次被人欺负,我心中都很想杀了他。
他身上流着人魔妖鬼四族的血,天生便邪气杀性不小,温祝余轻叹一声,将手掌移开,用拇指抹了抹他的眉心,低声说:凡事论迹不论心,师父被人那样欺负,也会心里气得想杀人,你在这样的处境里不移本性,没有挥刀向更弱者,这样的人就是好人。况且心中想想,也不为过。不过本门门规,第一条就是慎杀,所以
牧长风将被角攥得更紧了些,却见温祝余眨了眨眼,笑着说:面对使坏欺负你的人,或许咱们可以选择一些温和的手段,比如揍一顿什么的。
牧长风道:我没办法结丹。
温祝余道:谁说你不能结丹?
他笑了笑,缓缓说:长风,你从前听过说书没有?
牧长风点了点头,他从前在村子里见过。
你听那些说书先生故事里的人,命途坎坷,劫难重重,可是那些难关,是不是都被一个一个地越过去了?
不仅越过去了,而且还精彩万分。
你也会像他们一样,即便是别人说不可能的事,你也一样可以做到。
牧长风年纪尚小,时间晚了,很快便觉困倦得睁不开眼,虽然努力地还想要听他说话,却还是眼皮渐沉,呼吸渐缓,慢慢睡了过去。
长风,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你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气运之子,大男主。无论未来发生了什么,师父能不能保你一帆风顺,你都要记得这一点,记住眼前的困难不会永远挡在你的前面。你会越过去,然后天高地阔,无拘自由。
十七岁的牧长风跪在温泉池旁,眉间尤带未褪尽的黑气,唇边有憔悴的青色胡茬。
温祝余在缭绕的雾气里哭笑不得,你一定要在这里跪我吗?快点起来,一会儿叫赤霄峰的人看见了像什么话,还以为是我这师父有多刻薄,你伤刚好就叫你跪着。
牧长风闷闷道:谁敢乱说,我去揍他。
温祝余:
这次是我没有听你的,明知那狐妖修为不浅,却还是冲动冒进,才中了妖毒。是我自己活该,师父不该救我,更不该去四象海。
温祝余气得用池子里的水瓢丢过去砸他的脑袋,他虽未在四象海中冻伤,但身上寒气尚重,手臂方一从温泉中伸出,便迅速由红润变得青白,噢,我不救你,我养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养这么高的小徒弟,眼看就要结丹了,你要我看着你被吸干灵力、变成干尸吗?
牧长风乖乖受了一下,脑门上留下一个红印,伸手小心地把他放在池边的那只伤手捧了起来那是玄武背蛇所伤,温祝余为取鳞取血伤了灵兽,灵兽生恨,这一处贯穿伤便很难长合,便是宗主也无法处置,只得骂了他一顿,用蛟绡纱替他裹了,再图慢慢医治。他隔着白纱轻轻碰了碰,不敢用力,说:我想法子,一定把你的伤治好。
温祝余玩笑说:然后你再受伤,我再救你,咱们俩永动机?
牧长风不懂什么是泳动鸡,不过大致能听懂他是什么意思,正欲再开口,便听见温祝余叹气道:你是为救人,这件事不能怪你。明明是赤霄峰的那几个冒失鬼闯的祸,我都知道了,你如果不去,大概就要闹出人命了是你命中该有这一劫剧情杀,怎么样也避不过。
牧长风问:命中有,就只能受着么?
温祝余想了想,答:命是天定,运是人为。命中有,就是避不过。但避不过也没所谓,避不过就闯过去,结果也一样是好的。
温祝余的书房中所挂那一幅草书,所写的便是知命不忧。
修道亦修心,只是想做到这四字,其实是很难的。
牧长风若有所思,温祝余却忽然又想起另一件要紧事,差点忘了,那几个冒失鬼惹了祸,竟还推你出来背锅,我是尊长,不好动手,一会儿你去揍他们!
牧长风点点头,刚刚碰到,已经顺便揍了。
温祝余噗嗤乐了,见他还未大好,却还跪着,多少有点舍不得,只得从水里站了起身说:行了,不跪了,别人的山头再好,总归还是不自在,咱们回去了,你把胡子刮一刮,我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轻薄的白色单衣,起身时白衣湿重,全部贴在了身上,隐隐透出底下的皮肤。
牧长风眼睛不知道该看哪儿,垂下视线,却看见两截白瘦修长的小腿和一双干净秀气的裸足,他顶着一张红脸想努力表现得正常一些,伸手去扶他,又碰到了他的腰身,结果脖子和耳朵也都跟着红了起来。 他掌心的温度烫人,温祝余抬眼便看见面无表情却像只熟虾子的小徒弟,好笑又无语道:我又没光着,这你也能害羞。
还好你不用洗北方的澡堂
牧长风回过神来,挪开了手,目送他走到屏风后,忽然重重掴了自己一记耳光。
十九岁的牧长风被锁链绑缚着,他衣上的血污已经快要变成了黑色,连日断食断水,让他面颊微陷,一只昭示着罪恶血统的暗红色左眼,在这样憔悴的一张脸上,显得更加恐怖了。
温祝余喂他喝水,他咬着碗沿喝得咕咚咕咚的,喝罢一碗,方才松开,他们已经决定好该如何处置我了?
见温祝余未答,他又笑了笑,说:阿沿,到时候你不要来看我。
温祝余没有计较这一句阿沿,只是叹气,又拿了点心出来喂他,说:师父没用。
牧长风摇了摇头,定定地注视着他,你就是人太好了,才不是那些蚊蝇鼠蟑的对手。
他想了想,又低声说:我没什么可惜的。如果不是你,我早十年前就死了。
温祝余未想到及至此刻,自己竟还要他来安慰,一时竟觉喉咙哽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好半晌,他才艰涩地说:你不要怕。
长风,你不要怕。
还记得你小时候,师父带你去茶楼里听说书么?你说,故事里的人虽然命运波折,但结果却是好的。其实你就跟那些故事里的人一样你原本就是故事里的人,所以你要闯过去。只要你闯过去了,就会像他们一样,得一个好结果,知道吗?
牧长风与他目光相对,眼中映着水牢里摇曳的火光,沉默了片刻,忽然点点头,认真道:我信。
温祝余双目微红,咬牙道:你要真的信!要活着来见我!
好,我保证。
九百余岁的牧长风独坐在霜雪峰的崖边,灵山宗灵脉干枯,此地早已无人居住。
灵山九峰已不复旧时貌,只有一个三季飘雪的霜雪峰,只要一落雪,便还是九百年前的霜雪峰。
牧长风又将霜雪峰上的几间屋修缮了一遍年头太久,山上潮湿,木材早已朽烂,他修了几次,旧屋还是留不住,后来只得又照原样在原地起了新屋,后来新屋又烂,只得又起新屋。这次他来住了几晚,总觉屋子里还是能嗅到淡淡的潮湿气味,棉被也湿重,烧了几日的木炭,也不像从前温暖干燥的旧屋。
他的身侧放着一坛酒,从识海中缓缓醒来时,不知看见了什么,望向远山云雾,脸上犹存一丝笑容。
夜非白拎起他身侧的酒坛晃了晃,空的,便随手从崖边丢了下去,在他身侧随意地坐下,说:我还是不大明白,稍微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