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妻子摔着了,在床养伤离不得人,他不敢外出太久,因此才跟着谭振兴他们想快点卖柴的。
谭振兴:“......”那他不是自己把自己给出卖了?恨不得扇自己两嘴巴,难得管不住嘴在外边没和人起口角,在家怎么就犯浑了呢,他小心翼翼的盯着谭盛礼,觉得自己这顿打怕是又跑不了了。
谁知,谭盛礼并没有打他,还向他们赔罪,四人诚惶诚恐,“父亲这是何意?”
“他上门时,我以为你们在外惹了祸,到头来是我想多了,为人父,却不信子女人品,此事,为父有错。”谭盛礼心里惭愧,哪怕只是短暂的念头,也不该有,不知事而先入之意,不公不智也。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他们哪儿受得起,以前做错过事,谭盛礼有此担忧无可厚非,换作他们任何人都会这般想的,却不想谭盛礼会为此赔罪。
四人顿觉惭愧,世间竟有如此高洁之人,还是他们的父亲,何等荣幸啊。
就这件事,谭盛礼没有夸他们做得好,聊了会功课就把他们放了,走出房间,谭振兴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重重地吐出口浊气,他问谭振学,“父亲为何不打我?”
“你虽心有怨怼,却能容他跟着我们,这世间,能做到这样的人不多。”谭振学转身关上门,压低声音说,“大哥,你这次做得很好。”
最后这句,父亲虽未说,眼神却带着赞许,不过多聊是怕他们得意了,因为这事并不值得重重地提起,换作其他人也会这么做的。
此事就这么过去了,谭盛礼亦未放在心上,但没想到他还能在街上遇到那人,而且就在第二天。
大丫头要吃糖葫芦,谭佩珠带二丫头走不开,乞儿又要练字,只能谭盛礼带她上街,经过一条巷子时,听到里边有争执声,隐隐觉得耳熟,谭盛礼歪头看,就看到了那人,他和一个年少的书生在拉扯。 “子俊,这钱你拿着,你应酬多,手里没钱怎么行?”男人拉着书生手臂,硬塞了个钱袋子过去。
书生甩手丢在地上,眼含嫌弃,“这钱你从哪儿来的?是不是又去给人做杂活了?娘在床上躺着,你好好照顾她不行吗,非得天天往外边跑...”他说了长串的话,拂开男人手臂,转身时嫌弃地拍了拍男人抓到的衣角,“进城后就让你别到处乱走,非要把我的脸丢尽是不是?”
男人面露痛色,捡起地上的钱袋子,眼里泪光闪烁。
书生头也不回的走了,经过谭盛礼身边,他脸上已恢复了温和还冲谭盛礼抿唇浅笑,谭盛礼眉头紧皱,不曾展颜,而是担忧地看向巷子里的男人。
男人也认出他来,尴尬地直起身,仓皇地四处看,语气结巴,“我...这书生心好,非得给我钱..我..我都不知说什么好。”说着,低头掖了掖眼角,露出感动之色。
谭盛礼扭头望了眼远去的书生,书生低着头,手不住地拍着起褶皱的衣袖,很快就融入人群不见了,谭盛礼收回视线,低低道,“大抵是看你也不容易吧。”
男人怔住,表情僵在了脸上,喉结动了两下,缓缓低下头去。
良久,他抬起皲裂褶皱的手,轻轻擦了擦钱袋的灰,驼着背,步履蹒跚地走了出去,岔口风大,他紧紧捂住衣衫,说话的声音亦在打颤,“谭老爷,你也是进城赶考的吗?”他问平安街的人打听过谭盛礼,除了姓氏,那人不肯多说,看谭盛礼穿着言行,不像普通老百姓。
“是。”看他脸色冻得发紫,谭盛礼忙取下外裳套在他身上,男人缩了缩身体,“不..不冷,我这辈子没见过大钱,害怕被小偷惦记上,故意捂紧点的。”
“谭..谭老爷...”男人左右望着行人,声音突然放低,“能否去茶馆坐坐..”
谭盛礼望了眼川流不息的人群,“能否在此等我片刻。”
“好。”
男人立在原地,见谭盛礼牵着小姑娘走到不远处卖糖葫芦的地方,买了串糖葫芦,小姑娘眉眼含笑的握着,举起糖葫芦喂谭盛礼,谭盛礼摇摇头,小姑娘收回手,自己张嘴咬了口。
“好甜,好吃。”男人听到小姑娘说。
谭盛礼摸摸她的头,笑容宠溺。
祖孙常有的温馨画面,不知为何,他竟看湿了眼,待谭盛礼走近,他忙背过身,“不,不好意思,风大迷了眼。”
“无碍。”
这会儿茶馆没什么人,他们坐在临街位置,男人要把衣服还给谭盛礼,谭盛礼道,“穿着吧,你妻子要你照顾,你再病了如何是好。”
“我..我不冷。”他常年干活,禁得住冷,倒是谭盛礼,看着羸弱,男人害怕连累他着凉,坚持把衣服还给他,“谭老爷穿着吧...”看衣服上有灰,他脸热,伸手掸了掸,谭盛礼接过便穿在身上,“无碍的。”
男人沉默下来。
就在刚刚,他非常想和谭盛礼聊聊,然而此时,又不知从哪儿说起得好,见状,谭盛礼主动介绍自己,“我是桐梓县人士......”
“我叫刘庄,岭南县人,我...”男人双手紧握着茶杯,眼神左右看了看,小声地问,“我就想问问,如果,如果家里几位公子做错事...”说到这,他又沉默了,再开口时,偏头往四周看,像在确认什么,又像在斟酌措辞,“也不是做错事,就是..就是他们认为没错,你觉得那样不好..”似乎找着合适的措辞,他松了口气,端起茶杯,大口大口灌了两口,“他们认为没错,你觉得那样不好,你会怎么做。”
“没错没在哪儿,不好又不好在哪儿,把事情摊开说,虽不以圣人准则要求他们,但不能违背礼义廉耻...”
刘庄又不说话了,看他茶见底,谭盛礼给他满上,刘庄惊了跳,扯着嘴角道谢,“谢谢,谢谢,不怕谭老爷笑话,我那日是故意挑着柴上门的,几位公子德行俱佳,我就想看看谁能教出那么好的人来。”
看到谭盛礼的那刻,他就明白几位公子的气度从何而来了。
他自惭形秽。
“让你见笑了。”
“没有没有,谭老爷育子有方,比我不知道强了多少。”他进城也有好几个月了,少有看到读书人做苦力活的,即使挣钱贴补家用的,也多选抄书写状纸这类体面点的活,谭家几位公子能降低身份挑水卖,委实难能可贵。
谭盛礼想起过往,叹气道,“所见不过表象,我亦有太多不足。”
“谭老爷谦虚了,我...”刘庄顿了顿,又歪头四处看,谭盛礼问他,“要不要去里边?” “不用不用,这位置就很好。”刘庄忙摆手,还有问题想问,谭盛礼道,“有什么问题但问无妨。”
刘庄端起杯子,几口又把茶喝完了,吞吞吐吐道,“没,没什么了。”
大丫头坐在谭盛礼身侧,乖乖吃着手里的糖葫芦,嘴角沾了些,谭盛礼拿手帕替她擦去,大丫头歪头不让,“吃完了擦,要不然待会手帕弄脏不能用了。”
她声音稚嫩,拉回刘庄思绪,刘庄愣了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茶馆的人慢慢多起来,刘庄不好耽误谭盛礼太久,分别时,忍不住问了句,“乡试在即,几位公子日日都会看书温习功课吗?”
谭盛礼点头,刘庄呆愣了瞬,两人没有再说其他。
回家路上,大丫头舔着唇上的糖,问谭盛礼,“巷子里的小叔叔是刘爷爷儿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