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到名字的人上前,谭振兴手指着文章开头,“立意过于偏激,很容易被主考官刷下来的,措辞稍微严谨点,别带强烈浓厚的情绪...”
罗群拱手,脸上没有被人批评后的哀愁,而是兴奋,谭振兴顺着读,发现文章问题很大,挨着给他指出,倒是忘记和谭盛礼说的那句话了。
谭家四个举人,占了两张桌子,不多时,读书人们发现,谭家四位举人的风格明显不同,谭盛礼没有明显喜好,而谭振学侧重稳,谭振兴侧重立意,谭生隐注重遣词造句的准确度,读书人心里有了数,知道自己文章风格的就对号把文章放到相应的举人老爷身边,感觉自己文章写得不错的就放到谭盛礼身边。
消息传得开,片刻功夫,书院的门打开,以山长大人为首,几位先生跟着迎了出来。
山长姓李,是梁州城人,四十岁不到的样子,腿有残疾,据说是赶考回城途中遇到意外受了伤,因幼时成名,天赋极高,进书院做了山长,他杵着拐杖,朝谭盛礼拱手,“不知谭老爷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谭盛礼起身见礼,“山长客气了,闲逛至此,观有读书人等候不去,寒暄几句罢了。”
依谭盛礼的意思,没想表露身份,奈何那人眼力好,认出谭振兴来。
李山长平日不苟言笑,这会在谭盛礼面前不得不礼貌地扬唇浅笑,笑容却极不自然,他侧身邀请,“天色已晚,不知谭老爷能否去书院小坐片刻。”
日落西山,晚霞的红晕慢慢变淡,天边升起了轮明月,谭盛礼看了眼桌上的文章,不好意思道,“手里有事就不进去了,山长若不嫌弃,明天倒是有时间。”
谭盛礼能进书院讲课是莫大的荣幸,要知道,绵州书院的山长多次邀请谭盛礼都不给面子,眼下给自己面子,李山长高兴还来不及,只是他太少笑了,脸上的笑容略微不自然,拱手道,“那李某明早在门口等着。”
“不用,途径此地,蒙众位看得起谭某就讲几句罢了,无须太隆重。”说到这,谭盛礼问李山长能否把门外等候的读书人也邀进书院听课,他们远道而来,连夜等候委实心酸,文人相重,心心相惜,不该用道门将人拒之门外。 李山长哪儿能不给谭盛礼面子,颔首,“听谭老爷的罢。”
在场的读书人喜上眉梢,纷纷朝李山长拱手道谢,这趟没有白来。
谭振兴看文章看得入神,忽听到几声呜咽,他嘴角抽搐了几下,深呼吸,识趣的不东张西望,至于谁写文章抹黑他的事,他会写信问徐冬山的,不被他逮到人就算了,否则非要他好看。
文章多,谭盛礼他们看到很晚,有饭馆老板主动备了饭菜过来邀请他们吃,老板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谭盛礼帮的是梁州读书人,作为东道主,理应有所表示,都是梁州的特色菜,荤素搭配,谭盛礼过意不去给了钱,他们看文章,会把人叫到跟前说这事,也有人有其他疑惑的,提出来他们会为其解答。
除去策论的文章,算学类的问题尤其多,谭盛礼先记下问题,类似的题挑其中某个讲,老者不识字,记性又不好,央求谭盛礼能否把问题和解答记下,他回家给自己的儿子看。
月亮当空,夜色朦胧,有读书人道,“你就莫麻烦谭老爷了,我先全部记下,然后抄录份给你,你捎回家便是。”
“是啊老伯,我们都在呢,莫麻烦谭老爷了。”
读书人不知从哪儿找了桌凳围着谭盛礼他们坐着,平日不懂的通通提出来问,有些问题用不着谭盛礼解答,在场有读书人懂的会为其解惑,慢慢的,越来越热闹,书院的学生们也各自搬了桌凳出来坐着,和他们交流....
而这会的客栈,掌柜已经知晓住店的都是举人老爷了,去街上广而告之,有不少拿着文章诗词来请教的人,场面虽不及梁州书院壮观,但也人满为患,不仅有少年,更多的是十来岁的孩子,由父母领着,托几位举人老爷指导几句。
梳洗过后的几位举人老爷神清气爽,碍于身份,俱慈眉善目的考察其功课,勉励几句,然而碰到那叛逆不听话的孩子脸上神色就绷不住了。
客栈闹哄哄的,房间里缝补衣衫的谭佩珠和汪氏聊着家常,离开绵州时,汪氏给娘家捎了些礼回去,不知道送到没,明明离开惠明村不到三年,她都快记不清爹娘兄嫂的模样了,她和谭佩珠说起,感慨不已,“有时我看到大丫头姐妹两,都不敢相信她们这般大了。”
时间稍纵即逝,她都怀疑自己生不出儿子是不是年纪太大的缘故,谭振兴多想要儿子她心里明白,她低头问,“小妹,我是不是显得小肚鸡肠了?”
白天,陆举人身边的孙姨娘过来串门,说起生子这事,孙姨娘非常不理解自己的做法,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丈夫忙碌没空管理后宅的事儿,做妻子的就要面面俱到,就说纳妾的事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自己生不出儿子,就该趁早给谭振兴纳妾,这样谭振兴觉得自己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如果等谭振兴主动说起,伤害的是两人夫妻情分。
她出身小户,很多事都不是特别懂,但孙姨娘说她思虑不周,恐怕会落得个妒妇的名声,她想了想,孙姨娘的话不无道理。
“小妹,你说我给你大哥纳妾怎样?”
谭佩珠蹙了下眉头,转瞬即逝,面上温温吞吞道,“大嫂将那孙氏的话听进去了?”
汪氏点头,“她说大户人家的主母都会给丈夫纳妾,多多生儿育女...”
“大嫂想做大户人家的主母吗?”谭佩珠垂着脑袋,晕黄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粉色,汪氏思索片刻,老实道,“我觉得我做不好。”
孙氏说她做事没有条理,言行举止难掩粗鄙,去了京城会被人嘲笑轻视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人教,而是人都自私,若不是极亲的关系,不会教怎么打理内宅事务,就说宅门贵女小姐,也是跟着自己母亲学习如何管理内宅的,孙氏让她劝谭盛礼再娶个妻子,上边有婆婆,自己就能轻松几年,再跟着好好学几年,将来就能理清事了。
“大嫂已经做得很好了,纳妾之事,大嫂拿不定主意就问问大哥吧,依我看,大哥是不愿意的,大嫂可还记得前两日看的书?”谭佩珠眉眼淡淡的,声音怯懦,和她说话,汪氏不自主的放柔了声音,“记得。”
书里讲的是某大户人家的老爷子膝下只得一女,为其招了个上门女婿,哪晓得看着没什么出息的上门女婿竟考上了状元,然后官拜四品,手握权势后人越来越贪婪,不忍被同僚嘲笑是上门女婿,祸害自己妻女,为霸占岳家财产不折手段,其女更是遭他嫌弃,继室更变着法的迫害那个小姑娘,也亏得小姑娘性格坚韧,要不然早死了......
汪氏不知这个故事和纳妾有什么关系,但听谭佩珠说,“妻妾自来不和,妾室狠毒起来比继室更甚,大嫂希望看到大丫头她们被旁人迫害?”
“不...不会吧...”汪氏脸色瞬间变了,望了眼床上睡得酣甜的两个女儿,“我看那孙姨娘很好相处啊。”
“有的人看着善良,可人心复杂,心里想什么谁又知道呢?”谭佩珠声音更低了,汪氏看她,“小妹说得有道理,不若我还是问问你大哥吧。”
这晚,梁州书院外灯火通明,读书人们坐着舍不得离开,他们从算学聊到文章,再到诗词,好像开了场文会,想聊什么就聊什么,谭盛礼偶尔会插几句话,更多的是听,听到精彩的地方会附和两句,若是见地不同但不违背仁德的他则不做评价。
世人性格迥异,只要心里存善,无须要求人人相同。
月亮偷偷隐进了云层,渐渐的,天上的星星也没了,他们高谈阔论,各抒己见,不知不觉就到了天明,情绪激动者直接嗓子哑得发不出声来,而茶铺的老板们守了通宵,烧了一壶又一壶的茶,天亮时,仍觉得精神振奋,双眼明亮有光。
真是奇了怪了。
再看读书人,人人脸上身材飞扬精神饱满,完全看不出熬了通宵的模样,都说读书人体弱,而在夜风坐了整夜却神采奕奕的……
谭盛礼把文章挨个还给他们,看了眼天色,街边涌来无数卖包子馒头的摊贩,读书人们起身,让谭盛礼先行,“谭老爷还要进书院讲学?” “答应山长的事儿自是要做到。”
谭盛礼没有讲写文章诗词的技巧,而是讲个人品行和学风,李山长听着,脸色渐渐变得凝重,有心让谭盛礼讲讲科举的事,还没插话,底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读书人和书院学生齐齐附和谭盛礼的说法,读书前先修心,心怀仁德,不忘初心,哪怕在科举上没有建树,照样能影响身边很多人。
因熬了通宵,谭盛礼只讲了半个时辰,剩下的交给其他举人老爷,许是在客栈被慕名而来的读书人磨得失去了耐性,几个举人老爷讲的内容颇为凌乱,没有逻辑,好在在场的读书人多是在书院外熬夜探讨过学问的,心有所得,不急于再谈论多的。
离开书院时,众读书人拱手相送,有人问谭盛礼,“谭老爷他日途径梁州还会停留吗?”
谭盛礼回眸,笑着道,“会吧。”
“学生们必不会让谭老爷再失望了。”真正的老师,在意的是学生做学问做人的态度,而不是怎么花钱走捷径,怎么久候苦等,真要有那老师,不过是急于满足内心虚荣的人,德行有损,不值得人敬重,这是谭盛礼告诉他们的。
谭盛礼拱手,“那就日后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