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盛礼望了眼自家紧闭的大门,没有作声。
老婆子扶了扶发髻上的簪花,抹了胭脂的脸顿时换上了笑颜,退后两步,缓缓施礼,“忘了恭贺谭老爷高中状元了,还望见怪。”
“哪儿的话。”谭盛礼客气道。
老婆子弯唇笑得更为灿烂,望着谭盛礼的眼神怎么看怎么都像别有用心的样子,偏偏周围还有人低头窃窃私语,谭振兴料到情形不对,轻扯了扯谭盛礼衣角,“父亲,小妹她们还在家等着,咱们先回吧。”
别以为他不知道,会试放榜,报喜的官差上门,这老婆子以为他们犯了事,落井下石的嘴脸令人作呕,如今又在谭盛礼面前乱嚼舌根,和长舌妇有什么两样,他心头不喜,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待进了自家门后才和谭盛礼说,“我看那人面相尖酸刻薄,父亲心善,与她客套两句便是,何须......”
后边的话没说完,被谭盛礼不愉的眼神吓得闭上了嘴。
“街坊邻里,人前撕破脸就好看了?”谭盛礼道,“如果觉得她说得不对,你听着不予理会便是。”
谭振兴讪讪,“是。”
到家后,他们因高中而喜悦的心情淡了很多,而是聊接下来的事儿,朝廷有规定,新科两榜进士直接列入翰林庶吉士,无须再考,而殿试落榜的进士还得参加馆选,根据成绩高低来授予不同的职位,不过那些职位都不高,活儿还多,谭盛礼问谭生隐的意思,是想等三年后再考殿试还是参加馆选。
如果参加馆选,朝廷授予职位后就得任职,而庶吉士能在翰林继续读书学习,待三年后再参加两榜进士的馆选入仕为官,官职普遍高些。
谭盛礼让谭生隐自己选。
“我想再读几年书,我太年轻了,真任职做个官旁人也不会信服,不如趁着年轻多读点书......”
谭盛礼点头,旁边的谭振兴大力拍谭生隐的肩,“生隐弟,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皇帝喜欢年纪大的,就说两榜进士,年龄普遍偏大,他和谭振学就算小的了,“继续读书,等你岁数够了就能考上两榜进士了...”
谭盛礼:“......”
“用功读书,下次肯定没问题的,到时候三弟来,你们彼此也算有个伴儿了。”谭振兴不赞同谭生隐参加馆选,同进士参加馆选的官职多是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皇帝心里笃定年轻人行事冲动,有意磨磨他们的性子,怎么可能将轻松的职位留给他们呢?
两相比较,自然是入翰林院比较好,再学习三年,参加馆选的职位好,升职快,就拿六部尚书们说,哪个不是两榜进士出身啊,四品官员里同进士出身的都凤毛麟角,谭振兴道,“哪怕多花六年时间都是值得的。”
以谭生隐的实力,六年后出来少说是个六品官,而这次参加馆选的话,六年时间不见得能升个一官半职。
“振兴哥给你算过了,不会错的。”
谭盛礼:“......”
明明大喜的日子,谭盛礼就是遏制不住想揍谭振兴的冲动,为官升职靠的是政绩而非算计,谭振兴这性子是没挨打就飘了啊,所谓眼不见心不烦,谭盛礼罚他抄书,谭振兴自知做错事,耷拉着耳走了。
“大公子怎么了?”从自己屋里出来的卢老头看谭振兴扁着嘴满脸委屈的模样,不禁好奇,“大公子不是榜眼吗?怎么闷闷不乐的?”
“莫管他。”谭盛礼平静地看了眼背影落寞的谭振兴,“他这性子,不好好约束,将来只怕还会出事。”
入仕为官,心思该放在黎民百姓身上,若人人钻研升官发财,置百姓于何故,置朝廷于何故,他不求谭振兴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人物,但求他无愧于心,无愧于民,无愧于朝廷,谭盛礼收回目光,侧目扫过容色带喜的卢老头,卢老头换了身簇新的祥云纹图案的长袍,脚上的鞋子也是新的,谭盛礼笑了笑,“让你看笑话了。”
“哪儿的话。”卢老头知道谭盛礼教子极严,不是他能比的,“大公子心思玲珑剔透,大是大非上从不含糊,也是谭老爷严苛,换作旁人有大公子这样的儿子,高兴还来不及呢。”
想到谭振兴唧唧歪歪的性子,谭盛礼不知怎么和外人说,只道,“或许吧。”
类似的话赵铁生也说过,可谭盛礼没法宽容待之,无论是祖宗还是父亲的角色,对他们若不严格,出去闯下祸事想严格都来不及了,况且君子行事,岂能如同伪君子般虚情假意?
见他直叹气,卢老头露出羡慕的目光,想起什么,拱手道,“谭老爷,还没恭贺你们呢,你们...你们真是太厉害了,报喜的官差上门,我还以为耳朵听岔了呢。”谭盛礼状元,谭振兴榜眼,谭振学两榜进士,史无前例的荣誉,天下大儒都比不及谭老爷会教。
谭盛礼还礼,答谢,“近日多亏你帮忙照顾家里了。”
大丫头姐妹两读书,卢老头时常接送,平时清扫院子也是卢老头在忙,谭盛礼发自心底的感激他。
“哪能啊。”卢老头不好意思的红了脸,他做的微不足道,老先生去世后,他住着宅子就是好几年,得亏谭盛礼不嫌弃他,允许他继续住,若谭盛礼不愿,他可能不知道在哪间破庙住着呢,想到几年前自己窝在屋檐下躲雨的落魄样,卢老头鼻尖酸涩难忍,“谭老爷莫谦虚,我...我是沾了你们的光啊....” 落魄时得老先生收留,如今又得谭盛礼敬重,他何德何能啊。
“谭老爷...”卢老头舔了舔干裂的唇,双手忐忑地捏着衣角,“能否借几步说话?”
谭盛礼抬手,“请。”
谭振学和谭生隐提着食盒去灶房找汪氏和谭佩珠,准备吃饭事宜,而卢老头领着谭盛礼去了他屋里,屋子不大,但家具应有尽有,谭盛礼被桌上的食盒吸引,食盒上贴着酒楼的名字,他记得不错的话,这酒楼就在喜乐街岔口位置,生意好,整天都能瞧见客人进进出出。
“谭老爷,有件事我没与你说过罢。”看着食盒,卢老头陷入了沉思,“老先生在时,他可怜我没有容身之处而收留我,其实我无家可归,而是不受家里人待见,我无处可去罢了....”家丑不可外扬,若是可以,卢老头永远不会说起以前的那些事,“我膝下有两子两女,女儿早年就嫁人了,儿子们住在安乐街的后巷里,离这四刻钟的路程吧.....”
卢家是普通人家,住在离京城几十里外的小村子里,他和妻子养育了四个孩子,女儿出嫁,儿子成亲,本以为该子孙绕膝颐养天年,事实孙子刚出生那几年还算和睦其乐融融,但随着儿子在城里挣了钱,接他们来城里享福就变了,儿媳妇贪慕虚荣,日日与邻里媳妇攀比衣衫首饰,嫌他和老伴儿穿着破旧,出门丢人现眼,天天甩脸色。
他和老伴儿识趣,平时不怎么出门,但在村里干惯了农活,进城后闲不住,和儿子儿媳商量回村种地算了,但儿媳妇不让,说当时接他们进城是想让村里人瞧瞧他们的孝心,他和老伴儿如果回村定会害他们被村里人戳着脊梁骨骂。
为了儿子儿媳名声着想,只能继续在城里住着,住了没两年,老伴儿就生病了,离不开汤药伺候,古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没多久儿媳妇就嫌他们老两口事多麻烦,抓药花钱,为此儿媳妇脸色更是难堪,他心里不舒坦,想着去码头扛麻袋贴补家用,留儿媳妇在家照顾老伴,谁知儿媳妇天天冷嘲热讽,骂他们挣得少吃得多,没少指桑骂槐骂他们怎么还不去死......
然后老伴没熬多久就去世了,他带着老伴回村安葬再不想进城,村里人嘴碎,起了不少闲言碎语,传到儿子耳朵里,儿子不得已又接他来城里,他还记得长子和次子站在院子里哀怨的脸色,“爹,我们兄弟两在城里辛苦挣钱,你就不能体谅我们的难处?明知村里人最爱背后说人长短,你闷声不吭,不是任由他们抹黑我们名声吗?”
不孝乃大罪,兄弟两害怕被人捅到官府,很是抱怨他不出面为他们说两句好话,可老伴离世对他打击大,他根本无心与人多说,听儿子抱怨,自觉又做错了事,问他们,“那如何是好?”
除了跟着他们进城还能作甚?进城那日,儿媳妇特意给自己买了身簇新的长袍,像城里老爷的打扮,挨家挨户告知接他进城合家团聚的事儿,人前父慈子孝,进城后又变了样子.......最后,他离家出走了,路上碰到老先生,老先生收留了他。
卢老头揭开食盒,里边是他爱吃的菜,儿子和孙子拎过来的,说以前是他们不懂事,求他原谅,让他想回去何时都能回去,卢老头不记得自己跟着老先生多少年了,但今天儿子和孙子是第一次来探望他,他虽老眼昏花,但心里还敞亮着,他们能来看自己,无非是谭老爷父子高中,他们想借自己攀上谭家这座靠山而已。
低头看着身上的新衣,卢老头心里五味杂陈,“好几年没看到我孙子了,他站在我面前我都认不出来,听说他在私塾读书,已经是秀才了,再努努力,中举不是问题....”卢老头慢慢拿出盛肉的盘子,脸上的表情是谭盛礼曾在陈山脸上看到过的,谭盛礼安慰他,“子孙成材是家族喜事,你该高兴才是。”
“是啊....”卢老头放下盘子,盘里的的梅菜扣肉已经凉了,但在卢老头眼里还热和着,他道,“我心里自是盼着他出息的,像他爹,幼时没读过书,几岁就跟着村里的人进城做帮工,靠看人脸色过日子,运气好得东家器重,然而因他不会识字再是器重他也难以被重用,他时常感慨幼时不该不读书的,孙子周岁那天,他兴奋的说要供孙子读书,他这辈子目不识丁,不能让孙子像他那样......”
说着,他揭开另外个食盒,突然抬眸,视线落在谭盛礼脸上,“谭老爷,我真的感谢你,要不是你,我到现在都....”
后边的话他没说完,谭盛礼心下叹气,正欲劝他别沉浸在过去的悲伤里,却见卢老头屈膝跪了下去,谭盛礼忙弯腰扶他,皱眉道,“这是作甚...”
“谭老爷,我知道你品行高洁,正直善良,可我实在没办法啊...”孙子说谭盛礼满腹经纶饱读诗书,过不久就要入国子监做祭酒,自己能在谭盛礼跟前求求情的话,他就能入国子监读书,他日走科举入仕完全不是问题,卢老头知道自己此举不合时宜,可他没办法不顾孙子的前程,他对儿子失望透顶了,可孙子不是啊...
他离家时孙子还小,那时候的他什么都不懂,卢老头仰着头,眼里泪光闪烁,悲恸道,“谭老爷,我真的没办法啊。”
“什么事起来再说吧。”谭盛礼扶起他,“我能为你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