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江鸾十分仔细、且认真地集中注意力,才能听见。
接近傍晚,日暮还未落下,凉快的过堂风穿过了走廊,穿过江鸾的袖子。
庭院的东北角栽了很多绿色枫树和细密的乔木,掩映着后面湖泊上的望月台。
江鸾脚步交替在走廊的地板时,带着些重音的节奏。意思是她有焦躁和按捺不住的气,现在就要发。
她能气他什么?
其实是在气自己。
望月台,那像一座海上楼阁,江鸾要跨越数米才能走近楼阁的主人。
这里的光线比周围晦暗一些,因为方正的亭檐上,都被严谨地贴上一层灰绵色的布。好不容易来到了所谓的望月台,才发现这里和别墅正门上的见月台完全不一样。
来望月的人,并不能在亭中直接观月。只能耐下性子坐在亭子正前方,低下头:
月亮在夜晚的湖水上。
这是一片空白,只剩黑色真空,和涟漪波动的湖面的白光。和她居住的这颗悬空的星球一样。
现在,天色还没有随着黄道的轨轴,转下那些橘色的光线,甚至很明亮。
天光的暖调和湖上折射的光线倒映在亭子深色、光滑的地板,玻璃一样,在亭子的榉木地板上看到了青绿细密的竹叶。
从地板上抬起眼,可以看到一位约莫而立之年的男人,正端坐在亭子正中木桌的南面。
明亮的光线照在桌上,而他穿着一袭深灰色的亚麻长衫,永远宽阔而平稳的肩膀,像某个幕府的家主。
而他笔直地坐在桌边,沉心看着手上拿起的书籍。
江鸾要发作了。 江猷沉早发现她脚步里的焦躁,手掌伸过来抓住她要作恶的手。理解她的喜怒无常的最佳方法是,别去理解她的喜怒无常。
他的嗓音有点低和磁性,头都没抬,“······等一下。”
语气还是平时交流的平淡,只是江鸾一旦要再使点劲,他就要把她扳到跌倒地上。
浪尖的风就此停歇,江鸾忍着耐性抽回手,坐在他身边,看他读什么。
“有首短歌想请你翻译。”
中年男人要玩他的情趣了。
于是她探过身,去看他读的是什么——《新古今和歌集》。
带资本家江先生很少读诗歌,看的书多为历史和政治、管理学,还有一段时间一度对宗教研究产生兴趣。
第一次放下心来欣赏诗歌,还是她那本洋溢西洋古典气息的日本小说译本,里面有一句他熟悉的和歌。
他略微倾过有些宽阔的身子,环绕对方的身子骨时还能留出一截空档,这种体型对比让人奇异甚至反常地,笑起来,意味不明。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的烟味,这是江鸾年少时期第一次偷偷学抽烟的契机。所以讲了,二手烟的危害阿。
那种低醇的声音来让人走入陷阱了,这个人永远知道自己该如何拿捏语气。手指向书页的日语,他说,“我想听你念。”
“······”她扭头去看自己哥哥,啊?转过头时,半晌才开自己的金牙玉口,“山深み春とも知らぬ松の戸に絶え絶えかかる雪の玉水。”
她念日语时有种特别的柔软温糯的声音,江猷沉低头,看她说话时微微晃动的头,和头发璇儿。
“哥哥,你在听?”
江猷沉的眼眸才撑起点精神动了动,低头来靠在她肩上,看到那一绺黑发后的耳朵,明白了为什么日本作家喜欢描写这个地方,朝耳朵旋吹气,“声音太小了,可不可以再念一次。”
江鸾边念,还要分神从他的怀里出来,扰心神。好不容易能在他面前展现他没有的优点,面对这种令人可耻的干扰,非常不悦地皱眉。
她十分清楚这个人的调情,单纯的想念和想做,有着细密如蜘蛛网的不同。
但逃脱不了的,他花了太多年让她明白,他们是不可分割的同一个体。
“最后一次,”江猷沉看出来她的不快了,只有这个时候她的反应才能放在正常水准来共情。于是语气放软,一步步的棋子,“翻译一下,可以吗?你的译本会比书上的好很多。”
江鸾是真的想向她表现自己的能力的。快速地扫一眼译文,对照原来的短歌看了一下,想了想。
他结实的臂膀探过来,环住她的肩膀,把书移到她视线更舒适的位置。听过她念短歌的声音了,这次才是听具体内容。
“山深不知春——
融雪断断续续滴珠于
松木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