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世却是笑吟吟的样子。
一场公推散去。
所有人还没回过劲来。
张安世却已拉扯着杨溥:“恭喜,恭喜……”
杨溥苦笑,回了一个礼。
张安世道:“从此之后,你我只怕要同舟共济了。”
这很分明是拉拢和收买。
杨溥却也知道,自己早已在这船上,下不来了,却还是斟酌着道:“但凡是利国利民,下官必对威国公竭力配合。”
张安世笑了笑,他知道杨溥对他还有防备和警惕,于是转了话头道:“那章程,你看的如何?”
杨溥坦然道:“有些地方,不完善,还有些地方,在下官看来有些异想天开,不过总体而言,倒是新奇。”
张安世便道:“太平府虽在南直隶,可百姓大多苦困,我欲以此章程为蓝本,推行新政,这也是太子的意思,杨学士以为如何?”
“还是谨慎为好,走一步要看三步。”杨溥顿了顿,道:“其实历朝历代,聪明人不知凡几,推行新政者,更是多如牛毛,他们的新政,若是只拿章程来看,无一不是既缜密又利民。可实际的效果如何呢?可见天下的事,不是一拍脑袋,想出一个新奇的主意就可以办成的,归根到底,得靠人。”
“靠人?”张安世诧异地看着杨溥,而后等着杨溥的下文。
杨溥点头道:“不错,历来推行新政者,无不要与旧党为敌,而天下的人才,多为旧党所笼络。因此,要立新政……靠宫中支持不可以,靠一个贤人也不可以,就说王安石吧,王安石是何等聪明之人,他的新政,比之公爷您的章程,缜密了不知多少倍,可宋朝是否解决了冗官冗员的积弊呢,百姓的负担是否减轻了呢?”
张安世道:“那这是什么缘故?”
杨溥道:“王安石得到了宋神宗的支持,可谓风头一时无两,这位王相公,可谓天时地利都占尽了,唯独输的……乃是人和。他所行的新政,必然引起满朝的反对,可既然反对,事情怎么推行呢?王相公采取的办法,和历来绝大多数的新政者并无二致,他们所选择的,乃是收买人心!”
“于是……趋炎附势之徒,纷纷投奔王相公,这些人为了攀附,人人都自称自己乃是新党,可结果呢?结果事情坏就坏在这些人手里,章程制定的再好,新政准备的再如何完备,皇帝再如何支持,可当你的门下,却都是一群只想借新政之机趋炎附势的家伙,事情怎么能办成呢?”
“最终的结果……不过是徒留下一桩笑柄罢了。”
顿了顿,杨溥继续道:“所以下官以为,威国公太急了,一旦急于要新政,就难免引发争端,一旦争端,以威国公的权势,当然也不担心有人投靠威国公,可和这些鼠辈一起,怎么能够成事呢?”
张安世听罢,下意识地道:“那该怎么做?”
杨溥心头也早有了答案,于是立即道:“其一,不要打新政的旗号,不要惹人注意,就以肃清白莲教的名义……”
“白莲教……”张安世有些发懵。
他没料到,白莲教也可以成为工具人。
杨溥微笑道:“太平府的白莲教,影响太深了,为了长治久安,彻底打击白莲教的余孽,这各县的官吏,是不是可以借此机会……换一换人?其次,公爷章程中的许多举措,也可以以此为理由。”
“譬如废黜百姓出门需路引的办法,也很简单,就说白莲教妖言惑众,祸害乡里,可鼓励地方百姓,至县城亦或府城,听从宣教……”
“还有税赋之策,也可以变,就说白莲教居心叵测……”
杨溥一条条地开始说,张安世听得大为惊奇,最后一把跨着杨溥的手道:“杨公,走,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慢慢地说。”
于是寻了东宫一处小殿,张安世让宦官去斟茶,便不禁问道:“打着除贼的名义,能掩人耳目吗?”
杨溥笑道:“公爷,有一句话叫做得寸才能进尺。你若直接说是新政,里头许多的方略,都是矛头直指百官和士绅,他们肯罢休吗?可若是除贼,就不一样了。”
“一方面,是告诉他们,这只是为了除贼的临时措施,至少可教他们安心一些,就算不喜,却也不至反对的厉害。其二,有了除贼的名号,才是大义,谁若是对此多有微词,也不敢反对的太厉害,如若不然,岂不成了为白莲教张目,成了白莲教的余孽了吗?” 顿了一下,杨溥接着道:“这其三嘛,其实有些事,你知我知天下人都知道,可知道是一回事,公爷却不能喊出来,大家知道,至少还可维持表面的平静,一旦喊出来,就成了敌我之分了。”
张安世呷了口茶,道:“这样啊,有道理,好,就照着这样办,可是……总不能一直用这个借口吧。”
杨溥便道:“这叫得寸,得寸之后,这新政若是当真在太平府办的好,百姓们也当真安居乐业,那么……这时候,公爷之下,也必然已培养出了一批精于新政的官吏,同时……也收获了不少的人心,朝中也必定会有一些真正忧国忧民之人,见果有成效,必定转为支持,到了那时……事情就好办的多了。”
“公爷……一定总是觉得,天下的读书人,都是泥古不化,都是斤斤计较,或是迂腐,或是负心之辈。其实公爷这样想,这是源于公爷并非是读书人出身,这天底下的读书人,不可一概而论,只是良莠不齐罢了。”
“倘若新政真能有成效,可能会有一部分的读书人,反而支持的更厉害,他们之所以反对,是因为历朝历代,新政的推行,非但没有利国利民,反而导致百姓负担更重,纲纪更加败坏,这才对任何新政都持谨慎和怀疑的态度,再者说了,公爷毕竟是外戚……”
张安世立即挑眉道:“外戚怎么了?外戚就不是人?”
杨溥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道:“下官没有这个意思。”
张安世认真起来,思量片刻,才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你这策略,倒是颇有太祖高皇帝遗风。”
听到这话,杨溥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张安世:“这可不敢。”
张安世道:“太祖高皇帝夺天下的时候,曾用的方略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其实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杨溥忙是摇头:“哎,张公慎言,这话也是能说的吗?”
张安世却是没有顾忌,很直接地道:“这话即便当着陛下的面,我也这样说,这不就是你们读书人最常用的引经据典吗?许多事,本来不犯忌讳,偏偏你们读书人花花肠子多,却总显得好像在勾兑什么似的。”
杨溥:“……”
“不知杨公,还有什么主意?正好一并教授我,我这个人粗心大意,身边兄弟虽多,可有脑子的却不多。”
杨溥道:“那章程,下官再改一改吧,过几日,便送至公爷的府上。”
张安世高兴地笑道:“那就有劳了。”
二人心照不宣,算是彻底地成了自己人。
杨溥有些怀疑人生,他不知道自己是被张安世拖下了水,还是自己将张安世拖下了水。
或许……是互相成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