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扈骑兵南下,类似这种一击即溃的战事发生太多太多了,但惨败方却是皇皇大越。
短短两三年时间内,河东、河北、河淮以及关陕等地,近千州县沦陷,真正拼死抵抗赤扈人南侵、多多少少给赤扈人制造出些麻烦的,屈指可数,绝大部分州县哪个不是望风而降?
这些地方的边军及地方厢军乡兵统共加起来,一两百万人马都是有的,又有多少不是一击即溃?
眼前的一切,也不过预示着内部同样腐朽不堪、矛盾重重的党项王国,即将在赤扈人的兵锋之前摧枯拉朽一般垮塌下来,甚至都不需要两年时间,党项人就会全面屈服于赤扈人的铁蹄之下。
到时候赤扈不仅调动更多的兵马,心无旁鹜的往秦岭-淮河防线倾压而来,党项为其征服之后,契丹残部此时所占据的秦州就暴露在赤扈人的铁蹄之下,而秦州之后,则是赫赫有名、连接川蜀与陇右的另一条通道祁山古道。
萧林石给他的秘函里也表明了态度,赤扈人一旦占领六盘山以西的广袤地域,兵锋直指秦州,他无意拿契丹最后这点血脉,为大越据守祁山门户。
徐怀却理解萧林石的立场。
这些年楚山军屹立淮上,有如钢铁长城不倒,将数倍于己的虏兵拒挡在外,看似战功显赫,名震天下,但这些年战死沙场之上的楚山子弟,将近三万人众。
不过,楚山能在淮上支撑下去,是背倚大越在秦岭淮河以南的半壁江山,还拥有数百州县、三四千万人口;楚山之前能从南迁民众中吸纳十数万计的青壮,之后还能在荆湖招募流民甚至从荆湖等地的底层民众中招募青壮为卒。
契丹残族所剩人丁勉强有十万众,精锐骑兵不过万余,拿什么在秦州跟一路兵马就是数倍、十数倍于己的赤扈人拼消耗?
萧林石无意率契丹残部守秦州,大越又要从何处调兵遣将,去填祁山古道这个缺口?
虽说朝廷也早就注意到这点,建继帝也正式启用兵败淮川被削职为民的原荆湖北路经略使刘献出知武州,使刘献于祁山古道南侧的武州诸县(略阳、同谷、武都)修缮城寨,招募番兵、操练州兵乡勇,积极加强防御,但这是远远不够的。
徐怀此时也无暇顾及太多,但为接下来的形势随时会再次恶化,楚山所有的工作都要快马加鞭往前赶。
徐怀眺望湖口对岸正陷入熊熊火海之口的浔渎寨,眺望被遗弃在浔渎寨外奔走相号的老弱妇孺。
盘龙寨一战前后收俘饥民预计高达十四五万之多,能不能尽可能妥善的将这些饥民在南蔡安置好,能不能将这些饥民之中近四万青壮男丁有效的组织起来,能不能利用接下来半年到九个月的时间,使他们的身体有效恢复过来,并进行相应的操练,都决定着楚山在明后年能不能获得更强的军事后备潜力,去应对更危急的局面。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励锋堂还需要继续在鄂州等地拆借钱粮。
身上虱子多了不怕咬。
既然励锋堂在鄂州已然拆借三四十万贯,那就不惮再多拆借一两百万贯钱粮。
之前洞荆贼军纠集十数万乌合之众,盘踞千汊浦未去,除了王氏牵头倾尽全力抛售田宅拆借给励锋堂外,鄂州大多数开设质库的商贾,都不大相信楚山真能大规模对千汊浦进行垦殖。
当世找开办质库的商贾拆借钱款,田宅乃是最受欢迎的质押物。
盘龙寨一战,十数万乌合之众如此不堪一击,残寇也仓皇逃走,不敢再恋栈不舍,徐怀这时候将千汊浦所有即将开发垦殖的田地,分块拿出来找各家质库进行抵押,相信事情推进应该比之前要容易得多。
为了保证最快半年时间内,包含近四万青壮男丁在内的十数万饥民,能成为楚山的后备军事潜力所在,除了许凌调归右司院,继续负责水师发展外,韩圭、徐胜以及范宗奇等人还继续留在南蔡任事。
之前借提亲、送聘等事,暗中调入南蔡的千余精锐,普通将卒都会返回驻地,但徐怀会将百余基层军吏留给范宗奇,编入南蔡县尉司,用以加强屯寨乡兵的组织、操训等事。
范宗奇虽身为选锋军都虞侯,但单纯只知道统领百里挑一的精锐甲骑冲锋陷阵,永远都成为不了顶级的将帅。
除了冲锋陷阵之外,一名杰出的将领所需要掌握的知识太多,像徐心庵、唐盘、唐青、韩奇、殷鹏、王宪等将,徐怀都会叫他们在统兵之时兼署政务民事,就是要他们熟悉方方面面的细枝末节。
这样他们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缩短与徐武碛、陈子箫等半生历练及积累的差距。
所以,徐怀会继续使范宗奇留在南蔡,以选锋军都虞侯之职,兼掌南蔡县尉司之事。
徐怀同时还会从楚山调两百余工官及乡吏过来接受韩圭的调遣,以便围垸垦殖等事能在千汊浦全面铺开。
这也是楚山这些年积累的底蕴所在。
不要说州县一级了,路一级的监司衙门,哪里能一下子抽调两三百名熟悉基层吏事的乡吏来?
这还没有将励锋堂派驻南蔡的人手计算在内。
昨日已在双柳庄行过回门礼,徐怀计划明天就动身携王萱返回舞阳,有太多事需要叮嘱韩圭等人,当下也是挑最紧要的吩咐:
“南蔡前期除垦殖粮田外,几乎没有其他能额外发展的工矿,南蔡船场筹建规模还是不够啊——南蔡处于江汉之交,舟船之便通达天下,运载商货,数倍乃至十数倍于车马之上,一艘上等良舟也是千金难求。而楚山这几年在周桥、信阳所筹建的船场受条件所限,所掌握的技术,在当世还不能算顶流,南蔡这边却有机会能完善这点……”
周桥、信阳等地位于淮水上游,汝颍之间所行舟船,能装载百石商货,便要算大船。因此,徐怀在淮川一战前后,在潢川、淮川等地招揽的船匠,能力还是不如江淮及荆湖的船场。
楚山后续也主要打造各种中小型战船编入水军,对大型战船的需求不足。
励锋堂要成为楚山的钱袋子,不能仅限于将淮上的大宗物资贩售到南阳、襄阳、郢鄂等地,还要将商贸活动扩张到整个荆湖、江淮、川蜀甚至走海路通往浙闽等地,到时候仅励锋堂对大型载货商船的需求就会极高。
所以,徐怀希望南蔡能更大规模的发展造船业……
第一百八十六章 说囚
“楚山从来都不忌讳旁人议论出身,像行营马步院左右参军郭君判、潘成虎,襄城都巡检使、天雄军右军第一将、都指挥使陈子箫,早年在桐柏山都是赫赫有名的大杆子——左司马、左军统制徐武碛更是早在三十年前在桐柏山落草为寇,后为先帅王公收服编入靖胜军为将。而像徐心庵、唐盘、唐青、殷鹏、韩奇等军将,此时都声名显赫,但在追随节帅之前,哪个不是桐柏山里担心连婆娘都娶不上的破落户?乃至我周景早年在桐柏山里,也不过是个小寇,被从靖胜军逐出后,十数年在桐柏山更是以养马为业,在那些老爷们跟前,只是一个卑贱的小人物。尔等在洞庭湖落草为寇,凶名极盛,但其中真有多少是穷凶极恶之徒?又有几人不是因为走投无路才落草,又有几人不是饱受苦难、盘剥,胸臆间憋着太多的怨气、恶气,不是为了一口吃食,为了闯出一条活路才铤而走险?别人不懂你们,我们还能不懂你们?我告诉你们,这些都不丢人。就像楚山从不忌惮旁人议论出身,你们毋需为此自惭形秽,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句话你们不能忘却。太玄乎的道理,我不跟你们扯,但你们想想看,胡虏侵凌中原,数以百万计的民众,有如草芥一般被践踏、收割,有几个不是你们同族同源的手足?不知多少妇女惨遭侵害,有几个不是你们的姊妹?或许你们觉得河淮沦陷与你们无关,但你们想想看,不是我楚山男儿拼命在淮上抵抗,不是我楚山男儿将头颅系在裤腰带上拼命厮杀,任那胡虏铁蹄践踏荆襄大地,到时候是不是该轮到你们的兄弟手足父母姊妹惨遭作贱、屠戮了?你们不想着保家卫土,却暗中与胡狗勾结,想着与胡狗里应外和,袭扰荆襄,欲迎胡狗南下,此举是不是当天诛地灭?”
“你血口喷人、栽赃污蔑!”
“我血口喷人、栽赃污蔑?”
周景走到手脚被捆扎住、坐在牢房干草堆上的蒋昂跟前,灼灼厉目盯着他怒睁欲裂的双目,冷笑道,
“那我问问你,你们六月大举潜入千汊浦搞事,裹挟十数万饥民横扫乡野,之后数月在汉水以东劫掠,却不能攻下汉川、黄陂等城,连小小的双柳庄也拿不下来,之后又退守千汊浦,没有粮秣补给,根本就养不活十数万面黄肌瘦的难民,每日都有人饿倒路侧,你们为何不走?你们不就是跟胡狗暗中勾结,想着帮赤扈人切断我们的粮路,将荆襄搅乱吗?”
“你们摇身变成官,上下两张口,早就忘了根本,什么事都能叫你们说出花来,我们怎么与你辩?”蒋昂恨声说道,“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别他娘拿这些屁话脏了爷的耳朵!”
“楚山不杀无罪之人,也绝不违刑典杀人,今日便是要杀你剐你,也要叫你死个明白,”周景冷冷一笑,盯着蒋昂问道,“田儒生何人是也,是什么来头,姓蒋的你可心知肚明?洞荆贼军三十六字头首领,个个在洞庭湖、荆江都是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物,却是一个来历不明、藏头藏尾没有根脚的田儒生,刚投效过来就叫你们三十六字首领奉为军师上宾,诸事言听计从,你说你们不是跟胡狗暗中勾结,谁信?”
“……你血口喷人!”蒋昂他虽然对孙彦舟、胡荡舟等将初来乍到的田儒生奉为上宾,心里本就不满,但这时候周景一口咬死他们与赤扈人勾结,也是气得面红耳赤快要炸开,挣扎着要站起来,骂道,“你们这些无能之辈,坐看胡虏南侵,不计其数的民众生死无依,投我洞荆,却怨我们不能一一分辨来龙去脉,你们要点狗脸行不?”
“……”周景冷冷说道,“说到田儒生,你心里也没底了吧?好,我现在来告诉你这个田儒生,到底是什么来头——天宣年间,蔡贼当道,其子蔡元攸在朝中也风生水起,逢迎之人称之‘少相’。两次北征契丹,蔡元攸皆为副帅。蔡元攸身边有个谋士,姓田名志甄,喜着青衫,以当世诸葛自谓——伐燕大军覆没于云朔,蔡元攸也于应州一座山洞之中,为岳海楼纵火烧死,偏偏这田志甄之前数度代表蔡元攸与赤扈人谈联军之事,其谈吐偏能迷惑住赤扈人,得以保全性命,在虏王身边当了一个宾客。不过,田志甄与蔡铤、蔡元攸同是赣州兴国县人,因同乡而攀附蔡贼府中任事,其父母妻儿皆在兴国县,其兄弟叔伯在兴国县还是颇为有名的茶商——他没骨头投靠胡虏,却又担心牵连家人,才更名改姓,以为别人抓不住他的根脚!”
洞荆贼军半年前出乎寻常,大规模潜袭汉川、黄陂等地,楚山就怀疑这背后有赤扈人作梗。
军情司之前没有在洞荆贼军身上投入什么精力,但之后有的放矢的去挖掘,从田儒生等人一年前投奔孙彦舟之后洞荆贼军种种异常里,挖出田儒生等人的根脚,自然不是什么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