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崔司淮闻言,放奏折的手顿了顿,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在电光火石间作出决定,即刻修书去江左,只要陛下人在上京。
他甚至忘记去诧异陛下为何突然要派人去郡主封地。
接着,他就听到陛下说,“朕带一队人马亲自去往江左。”
这……
小崔大人丧住半张脸。
“朕去接她回来。”宣珩允吐了口气,沉沉说道。
张辞水十分诧异,正欲再问,被崔司淮抢先一步,他尬笑一声,“这,陛下,是如何得知娘娘尚在人世?”
此话一出,张辞水转头看着崔司淮,眼中写满震惊。
宣珩允意味深长看一眼崔司淮,“朕打开了她的棺材。”
张辞水又是一惊,他嘴巴半张,已经分不清他是谁、他在哪。 “崔少卿也知?”宣珩允眯了眯眼,盯着崔司淮。
对上那双冷利眸光,崔司淮感到后背一凉,不敢再懈怠。
他深吸吐气,如预演过一般动作娴熟走上几步跪下,从袖袋中掏出那个小木盒呈上,“陛下恕罪,定远侯府把此物交与微臣,令在下转呈陛下。”
他把得到遗诏的过程说得含糊。
崔司淮聪慧,不敢把他深夜送昭阳郡主出京一事也和盘托出。身为陛下心腹,又是外臣,却偷偷帮人家媳妇跑路,光是想一想,小崔大人就觉怕是过不上十九岁生辰咯。
“是微臣见陛下近日身体抱恙,故未及时转呈,微臣有罪。”崔司淮认错态度诚恳,理由充足。
“盒子里装的是?”宣珩允并未深究,他接过那个小木盒在掌中翻转一圈。
“微臣不知。”崔司淮被方才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震慑到,小心谨慎回禀,“定远侯府的人只说这是娘娘走前留下的,说是陛下一看便知。”
“哦?”宣珩允勾唇漫不经心冷笑一声。
崔司淮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依旧跪着,故作轻松悄悄抬眼向上看去。
宣珩允凝视着手中盒子,拇指轻轻一拨,盖子弹开,盒子里,静静躺着叠放整齐的明黄色绣金龙纹帛锦。
这是一封诏书,绣金龙纹是奉化帝时期的皇诏礼制。宣珩允登基后,改成了同色暗纹。
他静静注视着盒中遗诏,却没有打开的动作,过了几息,他忽儿低低笑一声,合上盖子。
“想来是父皇留给她的护身符。”宣珩允好像在自言自语,“父皇总是疼她。”
木盒被丢在棋盘上,走了一半的棋局被打乱。
崔司淮悬起的一颗心暗自放下。
宣珩允站起来,撇了眼崔司淮,“起来。”他又看向刚理出头绪正作恍然大悟恍然大悟状的张辞水,朗声道:“速去集合黑衣骑,即刻动身。”
“啊?”张辞水脱口惊呼,又慌张垂首领命,“是!”
一旁的崔司淮刚把膝盖从地上拉起来,闻言头皮一麻,搜肠刮肚找词:“陛下,此举不妥!陛下冒然离京,师出无名,恐惹民心动荡,局势不稳。”
“朕乔装出行,无人知大明河宫已空,崔少卿照旧每日送奏折过来便是。”宣珩允态度笃定。
崔司淮眼见拦不住陛下,眸光一转,再劝:“陛下再等几日,三月二十二,依祖制是春巡,介时陛下离京名正言顺。”
宣珩允眉心拧起,冷冷盯着崔司淮。
“陛下为娘娘罢朝一举,百姓称赞,若此时被人知晓陛下不在宫中,定会惹来非议,世人恐会质疑陛下对娘娘的一腔情谊。春巡是为祖制,陛下依祖制南下,亲临娘娘封地追念往日,于情于理都更能说服民心。”
崔司淮语速极快,鼻尖渗出一层细汗,他感觉自己逐渐被帝王的威压笼罩,迫得他深弯脊骨。
“陛下此时离宫是为娘娘,若是传出去,民间怕是又要胡言娘娘误君,陛下纵使不在乎自己的声名,也当为娘娘着想一二。”崔司淮一咬牙根,一口气倒完。
浓郁的瑞脑香弥漫在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崔司淮话落,深深吸一口气,再不敢有半分倦意。
宣珩允负手而立,缄默不语,他沉沉注视着崔司淮,是上位者的审视和斟量。
仿佛过了许久,宣珩允肃起的面容逐渐舒展,是崔司淮最后一句话打动了他。
他说的没错,不能再因为他,让阿玥凭遭骂名。
再等几日又何妨。 宣珩允微微侧头,眼尾扫过崔司淮,淡淡开口:“遗诏一事,罚崔少卿俸禄降两级,以示警训。”
崔司淮跪地叩首,“谢陛下宽惩。”
走出大明河宫,裹挟着雪气的风一吹,崔司淮打了个寒颤,这才惊觉贴着身子的里衣已被冷汗浸透。
陛下未有斥责他,但那双旷沉如渊的眸子撩动间,于无形中散出的锋利冷光,让这个青稚的天之骄子第一次感受到触碰皇权逆鳞的危险。
这种直叩灵魂深处的压迫感,直到在宦海沉浮二十载后的崔阁老,每每忆起,都会指尖打颤。
三月二十八。
元启帝受天命出行,巡狩大宛国土。
絮雪簌簌,浓云簇拥。留京无幸随行的文武群臣相送至洛京城外,祈福坛上,旌旗当空,于风中拂动,皇家仪仗威严赫赫,鼓乐声于纷纷素雪里冲天而起,又沉沉落下。
宣珩允着祭天皇袍,立于祈福坛正央,祭酒倾杯敬天灌地,融化一层漫漫薄雪,乐歌轻吟传颂数十里,酒香馥郁消弭于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