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没有很讨厌虾皮。对于食物,我一向不太挑剔。
但是周承文很喜欢,她最爱在这种汤汤水水的饭里加一把虾皮,说味道会变得更好。
她大声说要加,我就闹着不要加。
好在只是一把最后加进去也可以的调料。小时候母亲包馄饨时,都是装到碗里后,一碗加上,一碗不加。
然后我们再因为母亲的碗里放不放虾皮闹起来。周承文执意要让母亲加上,而我站在她的对立面,死活不让母亲放。两个人面对面瞪着眼,好像母亲喜好上的选择就是她更爱谁的证据似的。
母亲被夹在中间,颇为无奈地说:“哎呀,别闹了。”
她还是往碗里放了一些虾皮,也许是觉得这样更好吃。对于母亲的口味选择,我其实没有那么大在乎的必要。
可小孩子就是很在乎,我忿忿不满,而周承文,她隔着母亲对我做鬼脸。
我大吵大闹,要往碗里放紫菜,因为周承文是不吃紫菜的。最后母亲没办法,单独泡了一份紫菜,加进我碗里。
真是幼稚啊,吵得让人觉得心烦。
母亲呢,她从来不会因为周承文喜欢虾皮而我不想加虾皮斥责我,毕竟我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偏爱不是把糖全都给周承文一个,而是一把糖里,她只记得住周承文爱吃哪几样。
今天她把虾皮放到碗里,肯定不是想为难我。
她只是忘了吧。
忘了我吃馄饨从来不加虾皮,毕竟中间曾分开给好多年,然后习惯性地按照给周承文做饭的步骤,在调味的时候加上一点。如果我对虾皮过敏,或者讨厌到一吃就吐的话,母亲应该不会忘记。偏偏我只是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死倔着不肯放,因为这样微不足道的理由不愿吃,那么被忘记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两个人吃饭,却盛出了三碗。我看着那个单独用小碗装出的几枚馄饨,知道这是给周承文的。
母亲怎么可能忘了她。
说起来,周承文是不是说过想养一只猫来着?后来被母亲用工作太忙没时间照顾为理由拒绝了。
我已经不记得小时候的自己为什么突然这样在意要不要往碗里加虾皮,并且以后也执意不要加,好像我真的多讨厌吃一样。但我想起来了,我的人生不是从一开始就烂透了的。
原来小的时候,我也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哪怕不是很合理。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不是从小就像现在一样畏缩的,变化也不可能是一瞬间完成的。
是因为被逼着参加不擅长地演讲,慌张得快要在台上晕倒。是因为青春期的变化没有被正视,而我羞于面对自己的不同。是因为被欺负后反抗,反而被倒打一耙要给别人道歉。或者说从更早的时候算起,是因为母亲为了周承文抛下我,把我自己留在老家。
我想起来了。
母亲和父亲离婚,带走了周承文。我不是被选择的那个,对于父亲来说,只能留下被挑剩下、本身也不怎么优秀的孩子,这个事实好像不能让他接受。
他说,都是因为你这么不争气,妈妈才抛下你走了的。
他强硬地要求我在小升初的开学典礼上发言,并自作主张地联系老师报名。父亲曾经是初中老师,因为这一层关系,我被应允作为学生代表讲话。
他说,我的女儿,必须得足够优秀才行。
父亲优秀的女儿被带走了,只剩下我一个,所以他急于让我像周承文那样给足他面子。可是我从来都不擅长在很多人面前讲话,特别是那个时候,即将迈入青春期,又刚刚经历了和熟悉的环境和朋友的分离,迷茫又懵懂的我还没来得及应对突发的变化,就被匆匆塞了一张演讲稿要求排练。
发言要求脱稿,背过那篇稿子不算太难,但被推搡着上台,站在话筒面前时,我是如此的惊慌失措。
“额……” 我不敢开口,也不敢不开口。嘴缝里泄露出来的迟疑的声音,被麦克风扩大得那么响亮。我不敢再出声了。
台下一群兴奋到管不住的同龄人,刚才还在交头接耳,怎么制止都吵吵闹闹,现在也感觉到了不对,齐刷刷地看向台上。
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我听到了自己勉强着开口,磕绊念出的台词,断断续续的内容被话筒的声音扭曲,好难听。打着颤,又低沉,又粗糙。我一愣,惊讶于自己的声音怎么可以这样难听。我想台下的人也是这么觉得的,他们那样安静地盯着我,无数双眼睛,无数道目光,刀子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的声音又停下了。
麦克风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叫,无论怎样都停不下来。最后一位老师匆忙跑上台,给我换了话筒又下去。我依然站在台上,不知如何是好。
我的卡顿不是话筒出了问题造成的,可人们却奇怪地认为,我在换了话筒后状态会回归。于是他们越加专注地盯着我,盯着我,最终意识到我不可能按着流程好好把发言念出来了,接着失望地窃窃私语。
吵闹,安静,又是吵闹。
父亲站在台下,他表情夸张却没有出声,威胁我张嘴。在我怎么都不听劝后,一甩手捂住了脸,捏着鼻根,仿佛站在台上丢尽脸的人是他。
我不可能再开口了。在此之前我从感觉自己的声音那么难听,直到它被麦克风放大。
好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