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玉秀其实不是对幻境有什么留恋。
她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尚棠过去的经历。
她只不过是误闯进尚棠过去的这段幻影,陪他走过这些日子而已。
可实际上,在尚棠真正发生这些事的时候,关玉秀并不在他的身边。
尚棠说他无法想象一个人经历这些事会怎么样。
他只是忘了。
这一切、一切都是他自己独自一人,已经经历过一次的往昔。
在那个世界,孤零零的一个人,向着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走向幸福人生的祈望,一步一步,忍耐着,坚持着,打碎牙齿和血吞的向着那唯一的一个终极目标前进。
退学、自杀、报复、差点被侵犯、杀人、慌张到差点要分尸、决定要自首、自首想去一次儿时从没去过的游乐园。
这期间尚棠一度想到了自杀,但最终还是靠着惊人的意志支撑着自己,一次次活了下来。
是啊,他是想活下来的。
即使困难、痛苦、无法忍受,自己一个人活着难得要吐血,他也还是想要活的。
一开始,他想的是快点长大,带妈妈离开这个地方。
十岁那年他想,他要坚持读书,将来赚大钱,混出个人样给那个抛弃了自己的妈妈看看。
被退学前他想,这个月晚上还能再去多打份兼职,还能再攒攒钱,为以后上大学做准备。
自杀失败后他想,为这种事自杀太蠢了,他还是要好好活着,不过就是考不上顶尖大学了而已,只要他能继续坚持自考,考上一所相对来说好的大学也不困难。
杀了人之后,意识到这个可能性已经完全被粉碎,尚棠确实崩溃了。
他受不了了。
刻薄的目光、嘲讽的笑容、贪婪的视线、包含恶意的眼神……
一切都是那么的令人作呕。
他怨恨所有的一切。
为什么、为什么做什么都不顺利?明明他很拼命了啊、明明很努力了,可为什么总是幸福要在唾手可得之时一次次的从他指尖溜走?!
那些欺他辱他的,不论犯了什么事、都有父母等着他们回家。
只有他一个人,一直一直一直,倒霉到近乎可笑的地步。
是啊,他承认,他的性格不是太好,个性阴沉扭曲,总是出口伤人,也真心觉得和人交往是件麻烦事。
可这个缺点,值得要用这么多的苦难来惩罚吗?
他所受的这些痛苦,到底要用多少钱、多少美好才能补偿啊?
如果说、如果他不是生在这样的家庭,而是像那些报团殴打他的混子少爷一样,出生在那样富裕、美好、有父母爱护的家庭。
他都不晓得自己能变得多么的温柔开朗、与人为善。
……对。 彼时杀了人,缩在房间绝望的尚棠这么想。
他要改变。他一定要改变。
杀了人,要进监狱,可是他还未成年,激情杀人,判的年限不会很多,等出狱后,他还很年轻。
他还能再改变。
有了前科、一开始工作也许不顺,可是只要他还活着,或者就能再变好。
他一定能改变自己的人生,毕竟再怎么倒霉,这也已经是最底层了。
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曾经抛弃他的妈妈,总有一天也会回来的。
到那时,他也不再是一个人。
下定决心的尚棠,恍惚间来到了儿时的游乐园,在里面漫无目的闲逛着。
走着走着。
然后,尚棠的人生走到了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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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走吧,关玉秀。”
傍晚的风轻轻地将她的银发缠绕。
关玉秀微睁大眼,愣立在斜阳之间。随着尚棠的这句话,太阳的阴影延伸出数条黑色的抓手,将她牢牢绑起来。
甚至连伸手都还未来得及,她就被远远拉走了。
她的存在被拉出了画面之外。
关玉秀的眼中,只剩下尚棠那双没有流泪的、哭泣的眼。
银白的少女无力地垂下身体,她被无数的阴影缠绕捆绑,身体渐渐分散,被迫旁观着接下来的所有回忆。
眼中的青色光芒愈来愈盛。
关玉秀知道,这是幻境即将结束的征兆。
等尚棠一个眨眼的功夫,鬼少女已消失不见。
他愣了很久。随即自嘲的勾唇:“跑的还真快。”
他叹了口气,直到这时,才有丝丝缕缕的后悔缠绕在心间。
尚棠慢慢走到卖可乐的售货机前,无意识的看向其中的可乐。
他想起少女喝下可乐后总是露出的温和目光。
也许……不该这么快赶她走的。
可是再不让她从身边离开……
他怕再拖下去自己会不想去自首了。 尚棠掏出硬币,弯腰塞进投币口,选中了一罐可乐。
可乐‘咕噜咕噜’的滚下来。
尚棠低头拿起这罐有着冰凉温度的可乐。想起那个灯光昏暗的售货机旁,唇齿相接间的辛辣、甜腻、柔软的滋味。
“我也真是。”尚棠脸红了。
“怎么会想到用那种办法……”
我。
他目光柔和下来。
出狱后,就在这里,再去找她吧。
“妈妈,我想喝可乐。”
身后传来小孩的撒娇声音。
一个小孩拽着他的妈妈,来到了售货机前。
尚棠下意识的就要躲避开这母子。
他对‘妈妈’这个词始终有些敏感。
“好、好,我的乖宝,想喝多少都买给你。”女人温柔的抚摸着儿子的头。那柔和的嗓音、慈爱的模样、抚摸着自己孩子的温暖的手,无不显示出她的母爱。
尚棠不动了。
他听到这个声音,宛如掉落冰湖。
被冻结了所有的生机,完全停滞住了。
挡在眼前的少年一动不动,小孩不满的去拉他,却拉不动,于是可怜兮兮的叫妈妈帮忙。
孩子的母亲走上前,却在看见少年脸的一瞬,脸色白的像见了鬼。
小孩见妈妈也不动了,于是大喊着叫自己的爸爸过来。
男人走过来,招呼了几声,见少年仍跟柱子般立在原地,妻子则一副恐惧害怕的表情,顿时便以为少年说了什么混话,将妻子吓成这样,护妻心切的他顿时不满,直接上手去拉扯少年的胳膊。
“你干什么呢?吓我老婆做什么!”
“别,别亲爱的……我们走吧。”女人反应过来,扯着男人,嗓音发抖的打算离开。
“别怕。”男人温柔的拍拍妻子。
一旁的小孩也看出母亲的恐惧,便也帮着爸爸来扯眼前人的衣服,踢打着为母亲鸣不平。
“坏人,你吓着我妈妈了,道歉!”
惨烈。尚棠忽然想到这个词。
愤怒,失望,绝望,希望,最后则是惨烈。这是一连串循序渐进的过程。
入夜的寒风像刀子般冰冷刺骨,割刮着他的皮肉。男人的手掌是地狱的炙热烙铁,狠厉的低吼,小孩尖锐的喊叫则是地狱的悲鸣。
狂暴的戾气沉压压的紧贴着心口,压上胸口,沉重的想要碾碎曾浮于天地间的豪情壮志。一切光亮的,热的,温暖的,公平的,不公的,厌恶的,干净的,污浊的,都将永远……永远混为一体。 尚棠就那么一言不发的、静静地、平和的、甚至事不关己的,在等待所有理想被毁灭的那个瞬间。
血液是将要流尽般那样的冰冷。血已经流尽了,才能剩下那样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