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恒也是才被金环扯来此处,他自开蒙了,一向在外院受得先生教导,于内院的种种都是不大通的,此时听见父亲骂,张口结舌,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我,我……金环说三姐姐不好了……我这才……”
杨氏又冷笑一声,指了茶花:“送恒哥儿出去读书,他身子还未好全呢,哪个混账来叫他掺和这里的事?”
金姨娘原还忙着哭呢,听见这几句,却猛地止住了眼泪。前番金铃儿老娘买通大夫的事,虽是商姨娘捣鬼,她却也在里头推波助澜,后头在儿子身上做手脚,原是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谁知上房按下不发,好似没这回事似的。她只以为事情已过去了,此时陡然听见,心中好比掀起了惊涛骇浪,一时也不记得哭了。
这时才有人请了大夫来,大夫细细看了秦淑的额头,道幸而是金器所伤,不会留疤,又开了几剂外敷药,道只要敷伤十天半月就好了。
时近傍晚,秦览也不去衙里了,命章来往衙里告得一声,自家陪着杨氏回了上房。
秦览一路上絮絮说得一大篇关怀的话,杨氏大半都未听见,只在心里反复思索一件事,那个青萍,到底该不该给?
现如今丈夫也并没露出要纳新人进府的意思,若是给了,未免显得自家太卑微了些;然而,这当口儿,金姨娘突然抽风,惹得丈夫不快,眼看着便要倒台,若不在这当口一气儿扳倒了她,只怕柯家那小子中举了,金姨娘仗着女儿女婿,又要翻身。
罢了罢了,不过是一个青萍,又不是自己贴身使唤多年的碧玺,给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拿定主意,杨氏缓缓开口:“老爷今晚,可留在上房用饭?”
秦览有些莫名其妙,难道自己方才说的要在上方过夜的话,妻子是一个字也没听见么?不过如今她身子不适,家中事情又多,精神短些也是常事,这样想着,口气放得更和缓些:“为夫的偶尔放一放公务,多陪陪夫人,也是理所应当。”
杨氏点点头算是知道了,回屋便命人叫女儿们晚上不必请安,在绛草轩一齐用饭,还不忘吩咐送一盅雪梨银耳羹给秦淑补身,自家吩咐了几样精致小菜送到上房吃晚饭。
到了用饭的时候,待秦览在饭桌旁坐定,杨氏便招手唤道:“青萍上来给老爷布菜。”
这名字不曾听过,秦览猛地抬起头来,却见是一个美貌婢女,脸孔秀丽而青涩,柔顺地垂着头,替自己夹了好几样菜。
“夫人这是……”
“我怀了身子精神短,家里虽有旧人,也不能让老爷受了委屈,青萍是个懂事的丫头,便由她服侍老爷吧。”杨氏不动声色,喝尽了碗中的乌鸡汤,又去挑鸡翅膀子根上的肉吃,鸡汤久炖,那肉一抿就化了。虽则家里几个妾室了,杨氏还是头一次亲自给丈夫纳小,这时心中说不酸涩是假的,然而大局为重,这几分酸味,杨氏咬牙也得咽下。
“哎呀呀,夫人可真是贤惠呀!”秦览大喜过望,却还持得住,“为夫的今日便陪着夫人,哪里也不去。”
丈夫虽然没推,却也没猴急,杨氏面上仍是淡淡的,心里却甚是满意,:“既然老爷准了,过几日便替青萍摆一桌酒,正经纳进门就是了。到哪日有了福气,怀上身子,也便抬做姨娘就是。”
几句话好似说公事,一点也没把旁边站着的青萍当成什么要紧的人,青萍心里发酸,还得端上笑容,去给二位主子布菜舀汤。
要紧的事情说定,杨氏便无牵挂,只接着用饭。秦览兴致甚高,长篇大套说得许多闲话,一时赞舅兄为官慎明,一时又扯朝廷采选,一时又扯御史巡盐,桩桩件件都是与自家无关的,杨氏听得倦怠,随口应得几句,待饭毕便推身子乏,劝了秦览往别处歇去。
秦览新近得了舅兄送来的那位伍师爷,做官上通了许多,心下更起意要敬重杨氏,此时用了饭,原要往外书房去,忽地想起近来在徐姨娘处也颇惬意,又转头往那里去了。杨氏也不来理会,只将青萍叫到跟前:“我冷眼看了许多天,你是个懂事的,叫你服侍老爷,便是因为你懂事,以后天长日久,你可别丢了这份懂事。”说罢从手上褪下个半寸宽的虾须镯子,亲手与青萍戴上了。
青萍瑟瑟发抖,一个不字已到了嘴边,却还是咬牙应了下来。她幼年时家中还是过得去的,七八岁上还有两三个丫鬟婆子服侍,谁知到了如今,家中愈发入不敷出,弟弟是根仙苗,爹娘细细盘算一番,便把她和小妹卖了出来。小妹还小,被老鸨看中了选去学弹唱,而她自己,竟要当小老婆了。
原只是想安分当个丫头,却因着一副相貌被选中了做通房。然而这秦家太太待她有大恩德,命人替她把小妹从红粉窟里买了出来,又让冯妈妈认了小妹当干女儿,她便是为了小妹,也不能不替太太分忧。
杨氏有事,不叫女儿们用晚饭,秦淑不在,秦贞娘心情畅快,便带着两个妹妹,在绛草轩里摆起了席来。
丫鬟婆子们知道主母乐见家中和睦,见姑娘们要摆席,自然是乐得奉承,大菜是需得花银子的,绛草轩没吩咐,婆子们也不去做,只用心显出本事,把叫的几样小菜做得精致可口。
口蘑菜心,把口蘑围成花瓣模样,菜心摆在中间,攒出个花蕊来,便是一副玉堂富贵;菜包鸽松,将咸蛋黄、鸽肉松与蒸熟的信香菇糯米饭包在嫩白菜叶里,做成荷包模样;油炒软兜,将长鱼只取最嫩的一段,焯水后浓油赤酱炒熟,累成松果模样;另又有奶卷子、玉井饭并一个外头雕花的西瓜盅,红绿白黄,满满地摆了一大桌子,看去令人食指大动。
秦芬前世虽然爱吃,却只是个普通家庭的孩子,没吃过什么高级的菜馆,见那菜叶做的烧麦精致,便夹了一个来吃,里头的肉松细绒绒的异常鲜美,便问:“这是鸡肉松吗?我在徐姨娘那里没吃过这样细的。”
秦贞娘便笑了笑:“这是鸽子肉松。”想到徐姨娘这些年靠月例和针线贴补,苦哈哈地养大这庶出的五妹,秦贞娘心下微微怜悯,亲手替秦芬添上一杯果子露:“这个好喝,五妹再喝一杯。”
秦珮见了,嚷嚷着也要喝,秦贞娘却收回那银壶,横了她一眼:“我可是听说,你牙上已经有洞了,商姨娘可是日常不许你多吃甜的,你已经喝了一杯,再要也没了。你莫要给我招麻烦,当着商姨娘,哪怕你喝一坛我也不管你。”
这话不大中听,却是实情,秦珮听了,扮个鬼脸,竟也乖乖不闹了。
倘若是秦淑在时,便要劝秦贞娘给秦珮一杯,秦珮是个无知孩童,原先最易受挑拨,自然觉得三姐胜过四五两位姐姐。近来秦淑无心到秦珮面前弄鬼,她也逐渐察觉四五两位姐姐待她并没很坏,此时想想商姨娘平日如何管束自己的,竟懵懂明白了些许。
第18章 忽忽数日,已是端午,这日一早,蒲草就拿了新编的彩色绒绳给秦芬戴在腕子上,用雄黄酒给秦芬额上点得几下,又拿了一身簇新的衣裳给秦芬换上,秦芬看她如此庄重,便笑着摇头:“家常不必穿这新做的衣裳。”
蒲草这次却没依着主子,一边动手给秦芬更衣,一边絮絮地道:“今儿不光是端午,依着晋州老家的规矩,也是孩儿节,就是该好生妆扮了的,太太一向看重这个的,姐儿可不能图省事。”说罢又替秦芬仔仔细细梳了个高髻,一边戴得一朵如意纹样的金花,另一边插了支粉色米珠攒花珠钗,还用胭脂在秦芬额间点了红点,将秦芬打扮得好似个年画娃娃。
秦芬前世里还没受过如此疼爱,此时虽然是个成年人的内里了,却也还是高兴的,借着小孩子的外表,笑嘻嘻地在原地转了个圈,问桃香:“我好看吗?”
小主子这一向都老成得很,少有这样顽皮的模样,桃香见了,便猜主子是因着在上房站稳脚跟了心里高兴,连忙拍马:“姑娘好看得很,我看姑娘的打扮,倒像太太屋里大花瓶上,那观音身边的龙女呢!”
秦芬笑着扮个鬼脸,带着蒲草往主屋去了。自从跟着秦贞娘学字,秦芬便玩笑似的拜了她做老师,日日到她门前来候着她一起去请安,东厢那里,秦淑尚未回来住,秦珮是个受不得激的孩子性子,见秦芬如此行事,便也和她赛着起早,姐妹几个,倒比往常去上房更齐整些了。
这日到上房,姐妹三个拢着手,齐齐问了“太太大安”,杨氏对着打扮齐整的女儿们,却没像往常一样关怀几句,只挥挥手:“你们用饭去吧。”
秦芬看了看杨氏的脸色,不像是疲惫不堪,倒像是心事重重,把家中的事情想了一回,想到那个青萍,不由得揣测,难道嫡母不高兴,是因为新纳的那个通房丫鬟?
姐妹三人围坐在桌边,各自用起了早饭,尚未吃得几口,杨氏便吩咐:“姑娘们今儿中午便在绛草轩用饭,再有,去问问三姑娘好了没,若好了,便该回绛草轩了。”
秦芬不由得抬起头来,却见秦贞娘也抬起头,恰与自己对视一眼,秦芬赶紧低下头去,心下却不住思量,秦贞娘的表情,仿佛是知道什么。
下午念书时,未等得秦芬发问,秦贞娘便按捺不住了,才念得几句“三皇为皇,五帝为帝”,秦贞娘便把书往边上一放:“五妹,晋州老家来信了。”
秦芬不知道该不该问,便含糊应了个“是吗”,秦贞娘凑近了一些,满脸的神神秘秘:“听说,祖母的身子不大好。”
秦老太太身子不好,秦贞娘怎么好似一点也不担心?秦芬先是觉得奇怪,忽地想起桃香从前与自己说的闲话来,如今秦府的这位老太太,不是元配,乃是续弦,也就是说,她不是秦览的亲娘。
“那,祖母身子不好,咱们是不是就得,得回晋州去探望了?”
秦芬似模似样地叹得口气,把书放在一边,用手托着下巴:“娘如今身子不稳当,柯家的事还需得操办,哪走得了呢,可是不回去呢,又实在说不过去。”她这么一感慨,又说两句大人话,倒真有些杨氏的样子了。
秦芬见她自家提起了柯秀才的事,知道这位四姐大约是放下了,便开起玩笑逗弄起她来:“四姐莫说旁人,只怕太太最忧心的不是旁人,而是四姐,我可是听说,近来太太与那位姜同知的夫人,走得很近呢!”
“呀,你这臭丫头,找打!”
杨氏的确是收到了晋州的来信,然而丈夫与那位后母情分绝浅,此时愁的不是老太太身子如何,倒是愁,该怎么推脱了不回去。
照着常理,便该是自己这二房主母回去尽孝,可是此时胎未坐稳,如何敢奔波劳累?若说是派个旁人回,却又说不过去,更何况,若是那位婆母真有个不好,家里打起官司,还不知结果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