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名次,秦恒排在最末几个,待问到他时,边上立着的小太监轻轻咳一声,皇帝立时坐直了身子。
能进这大殿的都是人精,阁老们听见个“秦”字,已知道这是昭贵妃的远房亲戚,学子们虽不识得秦恒,心中却都有数,这一位的背后,定有个了不起的家族。
秦恒机敏无比,见了殿中动静,便知道自己已招了旁人的眼。
皇帝微微笑着:“秦恒,你在考卷中说,世间所有百姓都是天民,其格非轻,这话何解?你说给我听听。”
秦恒轻轻长出一口气,暂且把旁的事放在一边,上前一步,朗声道:
“臣的父亲从前一直放外任做官,臣幼时顽皮,曾躲在堂后听父亲判案,百姓们所求无多,不过是头有片瓦遮顶,每日二餐果腹,父亲判案并无所长,唯有公平二字,然而便只这二字,竟得百姓拥戴。”
说到这里,秦恒略停一停,看皇帝听得入神,便接着说了下去:“依理推来,君民之间,亦是如此,故此臣在考卷中说,世间万民皆是天民,他们是皇上的子民,并不是什么贱民、草民。一句话说来,君王是平民之主,百姓是天子之民,君待民以正,则天下大治也。”
旁人讲的都是如何约束百姓、教化百姓,这秦恒却大谈如何公正对待百姓,并非如今清流中所时兴的说法。
几个阁老听了,都互相使个眼色,知道这卷子是叫翰林院的给往后压了名次。
皇帝自然知道秦恒考卷里说些什么,他叫秦恒当众说来,便是要整顿吏治、造福百姓,这时秦恒说完,他轻轻一击掌,道了个“好”字。
这便是赞同秦恒的意思了,新科进士和当朝重臣们忍不住互相递个眼色,难道,皇帝以后当真要行造福百姓的那一套?
倘若皇帝当真把什么社稷为重君为轻的话放在心上,下头的臣子们可就难为了。
皇帝见下头众人神色各异,也不细说,只微微一笑:“我朝中便该有秦恒这样的良臣,秦恒,你跟着翰林院的大人们,可要好好做学问呐。”
秦恒心里实是想外放的,可是皇帝已经发了话,他如何能顶牛,于是只好长揖到底:“臣谨遵圣命。”
便是这时,一位紫袍大臣站了出来:“皇上,臣以为,翰林院的编修已足够多了,外头任上却正少一位明理而能干的父母官,秦恒这样的人才,该放去外任才是。”
这正是秦恒所想,抬头一看,说话的人长须及胸,长相颇有几分面善,不由得心下了然,这便是姜阁老了。
皇帝不过是稍一思忖便点头:“既如此,便如姜阁老所说,放秦恒去任上吧。”
秦恒也不曾想到,自己外放的心愿,竟是姜阁老帮着实现的。
他小心地看一眼姜阁老,见对方面色淡淡,无喜无悲,顿时明白过来,这位姜阁老心胸宽阔,乃是真正的国之栋梁。
姜阁老建议皇帝将自己放去外任,既不是为了给姜家出气,也不是为了逢迎皇帝,他只是为了朝廷和黎民百姓着想。
秦恒原以为这朝堂上净是阿谀奉承、结党营私之流,此时方知,这世上也并非全是污糟人,爬到顶的也不全是势利小人,他心里不由得轻快起来。
殿里才说完秦恒放外任,换茶水的小太监们便传了话出来,秦览一听,身子都凉了。
周围有人说秦恒年轻气盛,有人说他胸怀远大,秦览对着旁人或真或假的恭维,还要挤出笑脸应酬,一颗心却早已沉到了肚子里。
考中进士,便该进翰林院去做编修,然后一步一步向上熬资历,运气好了,官居二品也不是难事,自家是连着昭贵妃的,无人敢使绊子,这时陡然说要外放,定是那不肖子自己惹出事端了。
那臭小子,到底说了什么,才招来了这么一个结局?
琼林宴散了,秦览等在宫门口,好容易等到儿子被人群簇拥着出来,他还得再耐心等儿子应酬完。
秦览被围在中间,老大人们夸他心志不凡,同科的学子们赞他胸有大志,环顾一眼,各色的眼神都有,讥讽的、惊疑的,亦有真心赞扬的,他也不想理那许多,对着众人拱手别过。
秦览见儿子周围终于没再围着人了,便疾步上前,轻轻一扯儿子:“回家。”
秦恒喝得虽多,眼睛还亮,这时见父亲面色沉沉,便知道他已听说了外放的事。
六月的晚上,天气还凉爽,这时微风一吹,秦恒的头脑清醒了些许,先提起话来:“父亲,皇上准了我外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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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览原是打算将秦恒劈头盖脸骂一顿,这时闻见儿子身上酒气甚浓,这一晚喝得比自己还多,那些话也骂不出来了,只哼了一声道:“可还骑得马?你母亲派了轿来的,骑不得马了,往前头走走坐轿去。”
秦恒听了这话,酒一下子全醒了,心里的雄心壮志,也冷了一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只顾着苍生、前程和自己了,怎么全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个秦字?
嫡母这十来年对他颇有期望,他不是不知,往外去做个七品芝麻小官,嫡母的面子往哪里放?
几个姐妹出嫁在即,还需靠着他撑面子的,他又如何向家里交代?
第119章
秦览扶着儿子回家, 信儿早侯在门口,面上喜气洋洋的。
见父子两个醉醺醺地进门,他赶紧搭手扶住秦恒,说一声, “太太和姑娘们还在等着老爷少爷呢”。
秦览原是想将儿子做的蠢事拿回家来声讨, 然而想到母子间并非亲生,只怕妻子知道了生出事端, 这时又护起崽来, 道一句“三少爷醉了, 和太太说,有事明儿再说罢”。
信儿应了一声, 先帮着把秦恒送回院子,才往内院传话去了。
上房里各人都伸长脖子翘首以盼, 等来等去,却是腊梅进来传话,杨氏听说父子两个都醉了, 也无甚意外, 挥手便叫女儿们散了。
出得屋来,秦珮颇有些失望:“哎呀, 三哥怎么偏生喝多了,我还想听听皇上和他说什么了呢。”
秦淑走在最前头, 回身微微一笑:“咱们和皇上是连着亲的,皇上自然待三弟客客气气。”
听了这话,秦芬只觉得不大妥当, 不由得侧目, 却正对上秦贞娘的目光。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均是一个想法, 这三姐从前瞧着精明,怎么如今也蠢钝起来。
和皇上连着亲的,上有秦王、祁王这些兄弟,下有纪王和两位公主,秦家算个什么,人家皇后的母族且还没敢说这样的话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