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的冬天即使对于德国人来说也是漫长而难以忍受的。
轿车行驶在美因河畔,铁桥上传来昏暗的灯光,寒气从车厢外丝丝缕缕的渗透进来。耶格尔穿着黑色的羊绒大衣,端坐着侧头看向窗外。他腰背依然挺得笔直,金棕色头发整齐的往后梳起,额头和眉间都有深深的皱褶,面容严肃,冰蓝色眼睛锐利而毫无温度,傲慢而坚定的下巴,透露出冷酷强大的意志力。
他连日来忙着和美国人谈判,对方一直在挑发动机参数的毛病,希望能压低价格。他一方面寸步不让,另一方面每天都和工程师们一起加班到深夜,守着他们对性能做测试与进一步改进。
到家的时候,司机路德尔照常先下车,替他打开车门,“晚安,先生,明天见。”
他下车,站直身体,“明天不用来了,我自己开车。你哥哥明天从西伯利亚回来,你该去接他。”
“替我问候他”,顿了顿,他又说,“要是他方便,周日请来我家里吃个晚餐。”
路德尔的哥哥,从前是耶格尔在波兰时的部下。作为党卫军高级军官,投降后原本被苏联人判了死刑,后来又改成无期徒刑。几个月前,阿登纳总理访问莫斯科签订了一系列经贸协议,成功地交换到苏联人在年底前释放了最后一批9000多名德国战俘,他幸运的名列其中。
“是,先生。”
路德尔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过这个哥哥。最后一次分别的时候,自己才14岁,父母都还活着。记忆里哥哥有一头耀目的金发,英俊挺拔、意气风发,也不知道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明天去接他,还能不能辨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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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没锁。刚一推开房门,温暖的灯光就从缝隙里迫不及待的洒落出来。
严肃冷厉的面容就在这一刹那间柔和了下来。
他知道她还没睡,正在客厅里等他。她总是这样,不管他怎么叮嘱,都一定要固执的等他,就好像从前一样。
踏进房门,她果然正坐在沙发上织毛线。听见动静,高兴的抬头望向他。
“你回来啦”,她把手头的毛线活放下,起身过来抱住他。
他嘴角不由自主的往上翘,双手手臂环过她身后,将她按在胸口,整个的拥揽住,随后低头给了她一个亲吻。
即使每天在一起,这个仪式都必不可少。只有这一刻,她温软的身体投入在他怀里,鼻腔里闻到她熟悉的味道,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才能放松下来,阴郁的冬天才有了温暖和光亮。
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也一样的恐惧,深陷于自我怀疑之中。过去自己所认定的一切,所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一切,如今看来都毫无意义,遭世人唾弃。
流淌在血液里的骄傲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挺直腰背。但内心深处的痛苦与自我怀疑,几乎让他丧失了面对未来的勇气。
他甚至无数次想过,死在战场上才该是最好的归宿。
作为最后一代的容克,坦克原本是自己最好的坟墓……
而只有在这一刻,他方才能够说服自己,活下去是正确的选择。感谢上帝恩赐的光和希望,让自己拥有了重新站起来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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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然如同从前一样,替他脱下大衣拿去挂好,又拿来拖鞋给他换上。这两年公司开始走上正轨,战后重建速度惊人,汽车及机械制造工业飞速发展,连带着发动机行业也蓬勃兴旺。他们搬了更大的公寓,家里也雇了女佣,但关于他的各种事情她仍然坚持亲力亲为。
厨房里传来带着丁香肉桂气味的红酒香气,她端来了一杯热气腾腾的luhein。
“今天都好吗?”
不太好,美国人难缠得很。另外最后一批释放战俘名单公布后,也意味着没有名列其中的人再也没了幸存的可能。那些曾跟自己出生入死的战友与下属,还有好像威廉这样的好友……
“你还记得弗雷德里希吗?他明天要回来了。”
她有印象。从前在波兰,他手下几个营长里最年轻的一个,还是同乡,很得他信任器重。当初他上前线,也有嘱咐这人关照自己。
“那很好啊……还有其他人吗?有威廉的消息吗?” “……”
他沉默,接着换了话题,“周末我们回去一趟卡塞尔吧,是时候把老宅重新翻修一遍,以后可以时常回去住住。将来等艾里希长大了接手公司,我们就搬回去住好不好?”
“好啊”,无双笑着说。她一直喜欢安静美丽的卡塞尔超过都市化的法兰克福。耶格尔家族的老宅是一座典型的城堡式庄园,建于19世纪初,经历了这么长岁月,再加上战争和驻军,现在实在是太破旧了
“等到重新翻修的时候,颜色改浅一些好不好?现在的整体色调太深了……花园里加一个罗马喷泉?……马厩旁边那块空地,可以拿来种菜和柠檬……柠檬树在你们德国种不种得活啊?”她已经开始盘算起来。
“你是女主人,都听你的。柠檬树我去问一下,从前真的没种过……”他笑着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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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梳妆台前,把如瀑的黑发梳直,又重新盘成一个浓密的发髻。
好像他们初相识时的模样,当初她就是这样的发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