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说着“感念”,语气却没半点感激的意味,又以张垍的旧日官职相称,张垍脸上一红,怒道:“雷家?西蜀一斫琴匠人耳,何以自高如是!”
雷海青大笑道:“不错,蜀中雷家以制琴名世,海青自幼所习的却是琵琶,未免有辱门庭。琴最于蜀,然而行蜀道难于上青天,雷家僻处成都,若非圣天子赏识,岂能为人所知!海青不才,也知国士待我、国士报之的道理。太常卿父子两代皆受天子爱重,令尊燕国公三为宰相,自不必提,而张卿尚公主、在宫中置宅第,恩宠无比。然则张卿将如何报答天子之恩?”
张垍咽了咽唾沫,说不出话,陈希烈也低下了头。与宴的文武官员中有不少人原为唐廷高官,听雷海青直斥张垍,不免露出尴尬和惭愧的神色。
安禄山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又转向雷海青,缓缓道:“你莫非也要斥责我辜负大唐天子的恩遇?”
雷海青摇头,轻蔑笑道:“你知道天子待你恩重,却执意起事。那么我斥责你,又有何用?”
他这话虽无半个字指责安禄山,却比秽语詈骂更加令人难以忍受。那胡女轻咳了一声:“你是乐师。为谁奏乐,又有什么分别?”
雷海青不屑看她,只是仰头向天,慢慢说道:“十余年前,有一位翰林待诏奉旨入宫,写了三首《清平调》,我们梨园弟子亦曾弹唱。其中有一篇,‘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你说的是李供奉。”
雷海青没想到,那胡女接上了后两句,且她说到“李供奉”三字时,语气颇见温和。他终于瞥她一眼,笑了笑:“我是乐工,没读过多少书。在我看来,这篇诗的要义,全在‘常得君王带笑看’一句。为何是‘常得君王带笑看’,而不是‘常得公卿带笑看’,不是‘常得将军带笑看’?因为唯有如此盛世,如此尊贵,如此四十年太平天子,才能造就如此胜境!名花也罢,乐舞也罢,只有入了那位君王的眼,得他一笑,才算是不枉来过这世间!至于你,逆贼安禄山——不配!”
说完这番话,他转身面向西方,放声而哭:那个方向有长安,也有上皇李隆基今日所在的成都。
场中一时变得极静。唯有两只白色的鸥鸟从凝碧池宽阔的水面上滑过,指爪点开数层水波,又很快展开翅膀,飞向禁苑外的苍蓝天空。
乱世之中,一个人往往不如一只鸟。
“放肆!”那胡女示意武士堵住雷海青的嘴,又高声对安禄山道:“陛下,此人言行悖逆,扰乱宫宴,自是想要让人明白他待唐主的忠心。那么陛下全了他的心意,又有何妨?不过,只是将他斩首,未免不够匹配他的忠心,不如……腰斩。”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又恶毒又甜蜜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