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锦见他语多调笑,但也不失风趣,闻言倒是一乐,只自己笑出声来,却早被杨碧云拿眼瞪了回去。当下又闻她道:“即如此,那小女就不打扰了。”说完一拱手,却是领了自己师妹即往殿外行去。
未知二人刚走出殿门口,就听见张入云朗声说道:“姑娘且留步,在下受了姑娘的恩惠,心里感激,却不知道姑娘贵姓,可允见赐?”
杨碧云略一踌躇便展颜笑道:“不敢,小女姓杨,些许微劳不足挂齿,师傅言重了!”
不想张入云却沉声道:“没有言重,杨姑娘,你是个好人!”
杨碧云忙回道:“师傅您说笑了!小女只做些师门本份事,可当不得这样的话!”她终是女孩家,虽是觉着眼前张入云透着些古怪,却怕人误会,到底忍住没有问张入云的名姓。
再听张入云低声吟道:“未说笑,你是好人不错。只是现如今做好人多要吃苦,姑娘心底仁善,只怕日后还要格外保重!”
杨碧云哪知张入云内心凄苦,只以为他话里另有所指,但见张入云说完后半日里再没言语,自己还有要事在身,在这道观里不能久留,便又向张入云施了一礼,即反身携了上官锦离去。张入云只听得空中唿哨声再起,两位女人已驾甲马走了。
张入云此时心绪不宁,便踱至殿门口为其送行。只想着这杨碧云心底这般纯善,当日香丘在世时,若能遇得这样的好人该有多好。一念至此百感丛生,心下激动却是扶在殿门石阶上枯坐了半日。
待天色渐亮,又闻天上传来阵阵雷声,想是再过不久就要下雨。想到此,张入云不禁眉头一皱。他已有近十日未曾进食,身体早已是虚弱不堪,先前不久又为夜叉鬼吸走自己不少精血,臂上还又染伤,几下相凑身体弱的不行,有心想到殿外找些草根树茎充饥。但觉天空竟要下起雨来。自己此刻身体病弱至此,哪能再受一些寒雨的侵袭。
他重劫余生,早已是怀了一腔的气苦愤懑,连日来又是屡遭人加难,只将轻生死的念头看的越重了。只不想在这破陋的道观内竟能遇得杨碧云这样的好人,想着香丘临死时,自己曾心底许诺过,日后一定将众多善良的好人齐聚在她身边,至此又有了求生**。当下轻贱自己的心思一去,反倒焦急起来,只想着如何能早一日从这荒野中走出去。
只是思考多时,张入云也不得个主意,之后天上下起雨来,寒气正浓,有心想生火御寒,但找遍这殿内也无有刀石生火的器物,虽是因受夜叉鬼无心之助,身形已能自由活动。但他一身上下依旧不能运气,举不得大力气,不能如平日里强运刚力取火,当下也只得作罢。
即然生不了火,也该当将身上伤势加紧治疗,一时张入云取过杨碧云留给自己的玉瓶,倾出来却见滚出来两枚药香四溢的丹药。想着自己外伤可以调理,便没外敷,只丢了一颗在嘴里。未想那丹药药力惊人,且确如杨碧云所说真能疗毒,只一入腹不久,药性便已散遍全身,不一刻便已开始压制双眼内的灵角血毒质。
只可惜张入云提不得真气,不能将药力加以引导,连累了多半个时辰,也只尽量运出一丝丝内力使药力长久作用于自己两眼伤处,好令其能久一些的制住灵角血毒性。张入云当下一声苦笑,自忖自己可能命中注定要被这青炎鬼剧毒折磨一番。此时虽得灵药但却不能祛毒,虽说这沁香丸不如寒露丹药性大,但如自己真力还在,却当能将剧毒逼出体外。
这沁香丸是上官锦母亲采自数十种灵草烧炼而成,其中药性确是非同小可,虽有一多半的效力被张入云未能运真气绰导而浪费。但即只有一小半的药力也使得张入云精神大振,一时间只觉无数精力融于自己血液之中,如此张入云虽仍是肚里饿得难受,但精力倒是恢复不少,接下来数日之内,倒是暂不用为没有吃的而犯愁。
张入云前番两次重伤时,也曾用过以意炼神的法,修行自己的意志,此次虽不能搬运真力以期功力上的精进。但却与修道者意志及精神焙炼却极有好处。他此刻双目已盲,想着香丘惨死,心中凄苦,人生诸多贪欲妄念,尽都不放在心上。如此反因他形同废人毫无牵挂,却于修行道大得清心明性。他前时曾得汪剑秋指点,此时殿外大雨又是连下了数日,左右无事,却是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修炼精神。不意只数日功夫,他竟在荒郊野外的破道观里悟得许多平日百思不解的妙法。只为右胸伤口至今未复,举不得真气即时体验,心里未免不。
数日枯坐,一日静极思动,而殿外大雨仍是未有止住,未免有些心绪不耐,是以只得在门中排徊踱步,当他以手扶着大殿那扇破板门时,却忽想起当日以杨碧云的耳目,却在走进大厅后多时,也未曾现自己,当时他重伤之下来不及理会,此时身无旁务,思来却是极有意思。
当下他依着那一日的情形,重坐倒在那地下的布幔上,仔细回想,当时自己臂上痛疼,并没怎么理会二人,又因自己目不视物,只静心侧耳倾听她师姐妹两人的谈话,按理当时因有两位女弟入得殿内,自己已是做起身来相候的,虽是殿内昏暗的厉害,但就是个常人进得殿内时,也无论如何该当一眼看清自己,可功力高如杨碧云这样的修道者,却怎么会多时没有察觉呢?
至后他连考虑了多时也是不得其解,张入云一气之下,却是故意躺在冰冷的青石上,不想只自己肌肤一触着那刺骨的青石。却忽地心中联想到当日隐娘携了自己为避秦红雪追击,伏在水底巨石上竟与其化作一色本领。
而第二日秦红雪前来造访,以自己的目力竟得至身前,也不能瞧清其身形,隐娘曾说这是天人合一,断绝自己五感的伎俩,想到这一处,不由一阵兴奋。
张入云自身负重伤双眼失明后,平日已无力抵挡外力侵袭,但凡遇险自是能避则避,连日来,在这不自觉的锻炼之下已然渐渐能将身意相同。此番与杨碧云遭遇,得她提醒,使自己现无意之中,又渐通这一桩本事。如此藏匿身形,不为人察觉的绝技于他现下来说,却是再适宜不过的事。
他本是武痴,此刻身遭重难,心魂难守,有此一技着落,正好打时光。因张入云现已缺了目力,心智比常人专一,能体会周围细致。此刻他极力思索当日隐娘屏息五感的教训,一呼一息之间,俱是想着如何屏息静气,连日里,都是尽力便自己如何能妥当的隐匿一身气息。
张入云自幼勤习外功,身体肌肉肢体操控远比寻常修道者自如灵活,后又得身具异禀的隐娘加以指点,一身技法愈的细致入微。且隐娘因爱惜张入云,将一身可操动辫的护身本领不使一丝藏私的悉数传给了张入云,如此修炼下去,他一身毛孔也能有所掌控,练至精深处,愈能体会到身形相就,天人合一的道理。只是张入云日夜苦修,竟不知自己已于无意之中,渐渐得了隐娘一门独有的本领,为他日后脱难,却是日积月累,打好了基础。
过得四五日张入云又将剩下的一粒的沁香丸服了,此时连绵了五六日的大雨也已渐止,张入云终是耐不住饥饿,重又上路,好在杨碧云留给自己的沁香丸药力实是不凡,虽是只六七日的功夫,自己断臂已然好了九成,日常行走也已不碍事。
此一回上路,张入云却比先时初中毒眼盲时好走了好些,只为他这六七日里累心的锻炼,已可渐渐体验出以耳代目的好处。虽说习武之人用眼可观六路,但运耳却能听八方,张入云从没有想过一个人只用耳朵却可以了解周围放生的这许多事。他听力越来越灵敏,已可听出方圆六七丈内的虫蚁爬行的声响,即或是身藏地下三尺的鼠兔与地穴中蹿行的响动也瞒不过他一双耳朵。
往日他因目不视物,只得持杖探路,但修炼至之身心相合精深处,已可渐渐只凭空气中传来的各类响动,判断出周遭环境地理。尤其他因授隐娘真传,周身十万八千根毛孔俱能操控,其触觉异常敏锐,往往一阵清风吹过,竟可凭掌心感知风力的强弱查探出身前数尺方圆内的一切,至后炼到功深时分,已能渐渐抛开拐杖,如明眼人一般信步而走。
但张入云终因自己身在荒野之中,不好辨认方向,当下行得多时,遇上河流,便顺流而下,直行到人烟稠秘处,问清了方向,继续往东而行。 说来倒真要好好谢谢前番对自己甚为无礼的上官锦,她临行前丢给张入云的十两银倒是得了大用,一路而来张入云只在市集里多买些包馒头填饥,夜晚只在旷野无人处露宿,只偶尔遇得下雨天,方借宿在简陋的客栈内。如此过得近一个月功夫那十两银也只用了三四两而已,连带着杨碧云给得二三两碎银,只怕步行至二云观都够。只是此去毕竟路途遥远,张入云若是想乘船坐车代步,这点银却又是不够。
但到底得了银钱之助,张入云此一行下来再不用忍饥挨饿,与先一段路程相比,却又要好的太多。好时光易过,张入云上路只十余日,沁香丸的药力渐失,自己眼上的毒性就已二度作,虽是他倾心竭力的用残余的一点点真气设法阻止,但毒质依旧是渐渐汇入其四肢百骼内,行走起来也日益艰难。到得四十日后,张入云即便拄了拐杖也难以为继。此刻他已渐行至洞庭湖畔,虽曾有意南下回转杜王镇故居,但其时心灰意冷,实不愿被人见到自己一副惨状,也不愿为已而拖累了一众金燕门师兄弟。
如此再一咬牙,便又重上路,只是到得此时,张入云一日只能前行的三四十里路。虽是其时距离鄂州只不到八百里的路程,但在张入云眼里,却好似天边一般的难以抵达。他虽有心乘水路一直而下,但无奈船资太贵,却是自己力不能及的,一路上只得苦挨,但一双腿脚却越来越不听使唤。
这一个多月以来,他虽是耳力愈来愈高,但终不能代替腿脚,为此苦挨之际,竟是渐渐有些灰心丧气,心智一弱,那毒性却作的越,到得后,竟如当日在西域小乡镇内一般,已是无力支持行走了。
这一日他好容易挨至一件破屋中歇下,取出刀石将火生起,虽是现在已是四月天气,又是行至洞庭水乡,气候早已转暖。但张入云一身伤病愈加沉重,心中之觉一片凄凉,一路而来,他已用尽了后点意志,只觉苦海无涯,只任波涛吹打着自己如一叶飘零。窗外几点寒鸦聒噪着飞渡,添他满腹伤愁。正在张入云哀伤时,耳畔却隐约传来几丝琴声,虽是琴音弱到几不可辨,但却如雷鼓一般打在了张入云的耳朵里。
原来那几声琴音,乃是江海石老人当日在泸州传于自己的《穷途自伤曲》,此异曲天下间少有人会,此刻能于这荒僻之地得闻,怎让他不惊,张入云一把胡琴早已在当日与崆峒门人争斗时失落,不然的话,一把竹琴在手,倒可排遣旅途中好些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