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可以直接和我说的。”郑清昱喃喃出声,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怎样,高靓听了觉得匪夷所思,试图唤醒她:“她怎么可能和你说?她一直都拿你作比较,之前结婚以为自己跨越阶级了,多张扬,现在她婚姻失败,一夜回到解放前,她怎么可能给别人笑话她的机会。我一直以为你是懂的,你这么聪明,只是拎得清懒得和她计较。她这种人,也算风水轮流转吧,其实有一回她喝醉了不小心和我说当年根本就不是石俊对不起她,外面传的都是真的,老天还是有眼,现在轮到她被叁了。”
郑清昱很久没说话,高靓语气渐渐平复,告诉她:“我今天之所以和你说这些,是想让你擦亮眼睛,芮敏就专门吃定你这种善良、重情重义的人。你对她怎么样,不仅是401,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可她呢?公然在婚礼上内涵你在学校的时候抢她风头、压她一头,现在又想看你离婚的笑话以此来安抚她受伤的心灵。当年她和梁意意闹翻,其实大家都知道事情是她挑起来的,你不过说了句公道话,她就记恨你到现在却还要假模假样和你重归于好。”
“我不怕你觉得我是墙头草,当初在401,我本来就有点边缘,你们各个都是大美女,我这个人较真也挺招人讨厌的。我今天之所以和你说这些,是因为芮敏知道我被求婚而且对方条件优越就对我冷嘲热讽。她也来找过我,我和我未婚夫请她吃饭,她不停在我未婚夫面前提及我的过去,拿我当时又土又丑的照片当作玩笑展示出来,我本来就不自信,所以你要骂我玻璃心我也认。这都不是最好笑,”高靓讥笑出声,“我去洗手间回来发现她在勾引我未婚夫。但其实我也得谢谢她,让我确定我遇到了一个好男人,也是他叫我看清了这位所谓的‘闺蜜’。”
郑清昱静静听完了高靓的控诉与告知,笑了笑:“我骂你干什么?”
电话那头一怔,忽然没有声息了,郑清昱轻叹了口气,“靓姐,其实我们都觉得你人很好,当时你是寝室长,有一定责任在肩上扛着,你这个人……”郑清昱笑了笑,“做什么都很认真、细心,这是好品质,这一点大家都没否认过,甚至佩服你。至于你对我们有点要求管东管西大家可能是有点烦,但绝不是冲着你。梁意意也和我聊过,说她心直口快,有时候话锋是利了一点,但不是有意中伤你,她说,因为这样让你当初站在芮敏那边她挺意外的,因为她根本没想过是哪一次她说了什么话让你铭记于心。”
高靓有些哽咽,嗓音低哑,“不是具体的哪一次,是每一次累积下来,当时你们都有男生追,自身条件优越,可是我从没谈过恋爱,连口红都涂不好,论学习,我也比不上你们,所以才会心理失衡。”
两人从没推心置腹说过这么多话,高靓抽噎一声,语气有些伤怀:“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其实我有时候还是挺想不明白的,人和人之间,为什么就这么复杂呢?我和芮敏撕破脸之后,经常想起大一刚开学那会儿军训,那时候咱们一个寝室干什么都集体行动,有人被欺负了,就全体出动帮忙出头,那时候虽然大家还不算熟悉,还有些拘谨,但心是在一起的。怎么也想不到,大学没毕业,整天被我们挂在嘴边的401就支离破碎了。碎了,再想拼凑起来也不可能了。”
听高靓的语气,在“401事变”那件事里她是有悔意的,可郑清昱不打算主动开口协调她和梁意意,甚至是和乔雪。
正如她说的那样,有些东西碎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修复如旧。
她和芮敏不就已经做了先例?
这通电话打完,郑清昱就钻到客厅准备今年的“志愿者活动”,组织希望她能再完成一篇空难的人物纪实故事。
郑清昱和他们沟通过了,她写完今年,就不打算写了。她搜罗到的那趟航班上所有可以公开的故事,都已经用文字在她笔下面世,写无可写了。
只剩下周尽霖。
郑清昱一直在想,要如何去展现他遭遇意外后和他相关联的种种可以唤醒世人的怜悯和慈悲。
要写他是因为回国找女朋友提前了回国日期才会遭遇意外吗?从这个视角切入,看似是一段充满遗憾的爱情悲歌的,的确能吸引更多关注。可后续呢?郑清昱会被扒出来她就是那个带着无尽悔恨和遗憾永失所爱的女主角。
那趟航班上不是没有这样的故事。郑清昱写过别人的人生,去年,那个向她讲述他和故去未婚妻相识相恋十二年整个过程的男人告诉郑清昱,他准备再婚了,公司有外派到国外的名额,他申请了,之后打算居家移民。
男人说,现在国内所有人都知道他和故去未婚妻的故事,也知道他守在原地十余年,将女方父母当作自己父母孝敬,他根本没办法在这样的环境下迈出下一步。可他的人生真的要继续了,女方父母也能体谅,但也许那些看客不允许。
郑清昱沉默听完,朝他颔首,说了一声“抱歉”。
男人再次在她面前流泪,像之前两人很多次近距离交谈,在曾经与恋人的爱巢里,采访常常会不得已中断,只有摄像头无声记录了男人捧着爱人遗物失声痛哭的模糊画面。
他向郑清昱表达谢意,但不是为他自己。郑清昱的文章火了之后,有很多人找到男人想让他接洽商务,或者是上更大的节目去讲述他的爱情故事,男人统统拒绝了,继续过他平淡、永远缺失了一块色彩的生活。
他感谢郑清昱她们让更多人关注到航空事故,也感谢她们替他记录下了他和那个人的人生记忆。
为了最后一篇文章,郑清昱从南苑搬了很多资料到月亮湾,其中包括她曾只为了周尽霖剪裁下来的报道。
陈嘉效帮了忙,但他什么都没多问,尊重她在做的事。
郑清昱原本以为,去英国见到了周尽霖父母和他们现在的家庭,她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出发,让周尽霖的灵魂仍然存在这个世上,不至于让他一点痕迹都没有。
她真的好不忍心,明明他生前是个这么耀眼、出众,到哪里都闪闪发光的天才少年,可死后,没有关于他的只言片语,真的像流星划过,陨落就粉碎了。
可她又觉得,从他生前就感受凉薄的亲情入手,甚或写完他光辉又有悲情色彩的一生,却唯一忽略他轰轰烈烈的爱情,这等于抹杀他有她占据的叁分之一的人生,也等于直接抹杀他的间接死因。
无论如何,她都是杀手。
害死他的,杀死他和她之间种种的凶手。
她要怎么忘记他?
她可以写尽别人穷极一生的爱、念、想,却没有提笔提及他的勇气。 这让郑清昱感到锥心刺骨的痛和无法释怀的羞愧。
陈嘉效回到月亮湾的时候,看到的一幕就是客厅一盏灯都没亮,有个蜷成一团的身影倒在沙发上,空调气温很低,郑清昱一床毯子都没盖,几乎把她湮没的是凌乱堆满的报纸。
他摸黑走过去,轻手轻脚拿走早黑屏的电脑,一堆资料,他实在无从下手,也怕弄乱她的东西。
陈嘉效想着先把人抱回房间,伸手到脖颈,触到一片清凉的水渍,他一怔,心头没来由有些慌,借着窗外微弱光芒看到郑清昱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甲都泛青了,全身在隐隐发抖,像冷的。
“清昱……”陈嘉效想把人叫醒,怕她在噩梦里,但郑清昱双眼紧闭,他拨开厚厚一把有点潮的头发,急切但柔声唤她:“真真……”
她说过以前她做噩梦,老郑和蔡蝶就会这样叫醒她。
其实他对她这个曾用名还是有些许陌生,他和她认识的时候,她只叫郑清昱。
郑清昱睫毛一颤,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嘴唇弱弱一动,“学长。”
这一次,陈嘉效听清了,四周很安静,那双本来朦胧的眼看清眼前这张脸的轮廓时变得清醒,郑清昱胸腔捣起一阵捉摸不定的痛,几乎连呼吸都忘了。
“做噩梦了是不是?”陈嘉效半蹲在沙发旁,握起她发凉的手挨到唇边,英挺的眉一皱,责备的语气:“一床毯子都不盖。”
郑清昱垂下眼皮,像受委屈的小朋友,轻声说:“不小心睡着的。”
他温热的鼻息源源不断拂着肌肤,透进血液,郑清昱眨两下眼睛,又听到他关切开口:“还好吗?”
满腔酸涩,郑清昱觉得自己快要透不上气,望着那台息屏的电脑,轻声说:“我做梦了。”
一会儿梦到周尽霖,一会儿梦到芮敏。
梦里唯独没有陈嘉效。
可在梦里,她混乱的意识中保留一丝清醒,渴望的是陈嘉效叫醒她。
听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嗓音温柔地喊“真真”,她以为梦中站在迷雾里的周尽霖终于肯再像以往那样呼唤她了。
这十四年,他夜夜入她的梦,可无论她如何流泪,他总是背对她,每当她靠近一点,他就远离一点,她喊他的名字,喊他学长,画面就突然变成他云淡风轻坐在一架飞机里,下一秒,火花四溅,世界陷入永夜……
郑清昱的每个梦都是这样以惨烈的画面被迫中止,无数个午夜,她都是在这样巨大的惊吓中回归现实,恐惧、惊悸过后,是怅然若失的孤独和绝望。
所以之后再梦到周尽霖,郑清昱一点声音都不敢再发出了,就只是默默祈祷能多留恋片刻他的背影。
她就静静站在他的一段距离之外,两个人明明在一起,画面却是诡异的无声。曾经总是她叽叽喳喳说不停,周尽霖温雅带笑聆听的一幕幕,遥远如前世。
可这一次,她居然再次听到他叫她“真真”。
周尽霖缓缓转过身,让她看清了他永远少年的英俊面庞,目光相接的刹那,郑清昱回到那年夏天,拥挤的火车上,那个被扰醒而转脸看向自己的大哥哥,他的目光朦胧又温暖,让小小的她经历了鸿蒙初辟般的悸动。
梦里的周尽霖,黑眸一如往昔清澈明亮,含笑温柔凝视她,可郑清昱还没看清他眼底不可言说的安抚,睁开眼,看到了陈嘉效。
她沦陷于混沌的往昔,真的是陈嘉效叫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