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没关好的房门里溜进来一点饭菜的香气。这年的年叁十,白露还坐在电脑前,对着文档发呆。
编辑放年假前给她发来的邮件里问她两叁年前就在说的长篇小说是不是还没写好,白露最近虽文思泉涌,但都几乎都是中篇和随笔,只能咕咕两声当了鸽子。
她看着《此生无居》的标题出神。
仅仅两年,她回想起那种于天地远行的独身客心态却觉得恍若隔世。那时候她真的活得像一缕孤魂,散漫在空气中,无牵无挂,没有羁绊。
虚掩着的房门被敲了敲,来人推开了门,抱着手臂散漫地靠在门框上:“忙什么呢?大过年的。”
“来啦来啦!” 白露转过头冲孟道生笑笑,关掉文档,直接将电脑关机——她今天的下半段时光恐怕都会很忙,压根没空去想工作的事。
孟道生哼了一声:“我说,你别理那两个小鬼不行吗?家里的人比街上的都多。你倒是放心,还跑来工作。现在好了,又吵起来了。”
白露起身脚步匆匆朝男人走去,知道孟道生在吃醋,抱着他的手臂撒娇:“这不是你在吗?你在我当然放心呀。”
“别拍马屁了。你的吉祥话留到明天再说吧。”孟道生嘴上这么说,却很实诚地亲了亲她的脸,显然很受用。
纪寒黑着张脸看着搂搂抱抱走过来的白露和孟道生。
这些人里属他对多角关系接受得最艰难。不像其他人从一开始就或多或少知道自己不是白露的唯一,纪寒和白露本身就保持了多年一对一的关系,之前对此毫无心理准备。在关系开始后,纪寒醋坛子翻地上就没起来过,经常有事没事无差别攻击其他几个同性。黎朔,林昼也和纪寒向来就是最针锋相对的,只要这叁人在白露不在场的情况下碰到一起,最后肯定会以吵架收尾。
白露很会哄人,坐到纪寒旁边抱着他的腰耳语了句什么,男人心情瞬间冰雹转晴,环着她的肩膀微微弯起了嘴角:“嗯。”
她说给他亲手做了芋圆双皮奶——这是纪寒最喜欢的糖水之一。某人平时为了自己的面子会把爱吃甜的事给掩饰好,因此天底下知道这秘密的人有且只有纪寒和白露两个。白露在纪寒需要的就是白露心里最特别的位置,如果他能感觉到白露爱他比爱别人多,那他就有了安全感。白露当着另外几个人面可不会明着和纪寒说“最爱你”这种话,但这碗偷偷摸摸、带着回忆和秘密、仅属于他的蜜水无疑彻底安抚好了他。
“姐姐,你渴不渴?”林昼拿着她的杯子走过来,对她微微笑了一下,“先前倒的,现在应该温度正好。”
“谢谢你,小昼。”白露接过,也回了他一个微笑。
林昼仗着地利,是今天第一个到她家的。白露当时还在厨房里,林昼一开始还贤惠地在那帮忙她,后来孟道生到了后就被孟道生嘲讽得破了功,委屈地抱着白露撒娇:“姐姐,我明明就是只是怕你太辛苦想帮帮你。”
孟道生把自己带来的糕点放在桌上,逻辑清晰:“你怕她辛苦可以滚蛋。少做一个人的饭最省事了。”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大过年的。”
“大过年的”和“来都来了”,在特定的时间和场合显得很万能的两句话。
这时候黎朔恰好和在楼下碰到的去了一趟父母家的宋景行一起敲响了门。白露迎他们进来后还准备走过去给他们倒水,宋景行摸了摸她的头,说:“怎么还把我们当客人?露露,放松一点。”
白露确实有些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放,她仍旧还是无法完全将他们的好视作理所应当。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连中了五张巨额彩票的乞丐,面对着这天降的财富,在幸福的同时又开始患得患失地害怕这是一场梦。
黎朔看到她微微垂下的眼睑,觉得自己忽然明白了她的心思。他伸手把她抱进自己怀里,啄吻着她的脸颊,说:“你特别好,我特别特别喜欢你......白露。”
白露有点扭捏,宋景行和黎朔说帮她做好剩下的年夜饭后她也没有推脱,和带着一堆礼物却被导航带错路后姗姗来迟的纪寒说了几句话后,就找借口说自己有点工作要处理钻进了书房,直到孟道生过来叫她,她才出来。宋景行和黎朔已经把饭菜都准备好,其余几人摆好了椅子和碗筷,刚刚就是因为座位问题产生了激烈的“讨论”。
“都好了,宝贝。”宋景行从餐桌旁走过来,吻吻她的发间,“洗个手,来吃饭了。”
“哦,好。”白露也不敢看他们,看了眼手机后说,“那个......你们先坐!我回下朋友的消息。”
说完她就钻进了洗手间。
孟道生纳闷:“她怎么了?怎么倒不好意思起来了。”
“她是在害怕。”林昼看着白露的背影,说。
黎朔一头雾水,但听他们的意思也大概明白白露状态有问题,起身准备去追的时候被宋景行扯住了。
“给她一点时间,她会自己处理好。”纪寒也站起身来,很明显他也是担心的,“你无法保证未来她每次不安的时候身边都有人。”
*
白露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想起了曾经看到过的那只被电击的狗的比喻。
本来那时候下定决心,绝对不会再退缩了......可她就是那种连幸福都会害怕的胆小鬼。即使已经成长了,她还是会担心失去。白露悲哀地发现自己生性多疑,会在想到未来时忍不住想——这段惊世骇俗的关系他们要如何告知家里并让他们接受?他们对自己的感情、自己对他们的感情真的会永远不变吗?
她忍不住有些消极地想:还以为自己有进步了......结果兜兜转转还是被困扰。以后的日子里她是不是也会这样反复无常?
......先放到一边吧。他们都在等她,在这呆太久他们会担心的。 白露轻轻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打起精神,推开了洗手间的门。
其实这时候天色还亮着,吃所谓的“年夜饭”还算早了些。她心不在焉地朝饭桌走去,抬眼时,忽然都看到他们五个人在桌边或站或倚,都微笑着看向她。
曾经孤独的孩童站在公告栏前,看着那篇同学写家人围着餐桌吃蚕豆趣事的作文,仰着头,对“爱”困惑又渴望。
可现在。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爱着她的恋人们为了她聚在这里。桌上他们一起准备的饭菜热腾腾地冒着气,他们谁都没有坐下,等待她回来让这场聚会变得圆满。
她忽然无比真切地感觉到“爱”是一种可以触碰之物。
白露忽然醍醐灌顶。
她有被爱的欲望,非常非常强烈地被爱的欲望,她也是的确个胆怯且多疑的人。从前她一直逃避、一直否认,但当此刻她接受自己心理残缺的时候,她才发觉这是“自爱”的一部分。
以后她还是会困惑,会怀疑,也许他们之间会有争吵和纷争。但又如何?
过去不可更改,有残缺又怎样,是会下意识的狗又怎样,是一棵有无法弥合疤痕的树又怎样?别人对她的爱也好,她对自己的爱也好,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必建立在“白露是完美的”和“他们是完美的”这个基础上。
你没必要事事都好、没必要总是最完美最强大的那个,因为爱的本意就是爱你,真实、残缺的你。
成长和爱具体的人都无异于进窄门。为了门之后的世界,屏息收腹远远不够,你需要改变自己已然成型的骨骼和肌体,你的骨骼会断裂,你的内脏会被挤压,你将被完全重塑。
——这过程固然漫长而痛苦,但她已不是孤身一人。
于是她也开怀地笑起来,快步向他们走过去:“我饿啦!我们吃饭吧!”
最后一抹朦胧光照消失在地平线,平城的除夕开始下雪。一只鸟儿展开羽翼,无畏地飞进雪与夜色里。钢铁森林不是她与生俱来的居所,但她的翎羽已全然丰沛,也已拥有自己的安居之地。
白露想:她的新小说,就叫《此生无拘》吧。
此生无拘,沸反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