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寒意在这盛夏的夜晚朝他袭来,就算家里的灯全打亮了,眼角却还是蒙上了层暗影,他关掉电视,觉得肯定是今天太过疲倦,早点休息会好一些,于是跟正在准备晚餐的妻子道了晚安,并没有理会随之而来的抗议,
经过婴儿房时他一阵哆嗦,明知道是间空房,却还是停下脚步开了门往里头瞧,一如往常,只有木头与棉布的气味,但总有点不太对劲,他说不上来,
为了消除疑虑,他开了灯进到里头,四处绕绕,回想起这个温馨的小空间是一年多前,为即将出世的孩子所准备的,但小生命没有顺利来到人间为他们夫妻俩的生活捎来光彩,
他摇了摇粉红色的小床,咿呀作响,长久积累的灰尘扬起害他呛了下,他转头避开,看见了独角兽娃娃旁的相框,
透明压克力下的照片中隐约看得出有两个人,他以拇指抹开尘埃,露出了公园的绿地与蓝天,他的脸贴在老婆微凸的肚子上,看起来是全世界最开心的男人,
为什么还要骗自己,他自问,夫妻早过了能孕育新生命的年纪,流掉一个不够,还想再发生一次吗?得找一天把这房间收拾乾净,或许改建成一间书房,忘掉这一切。
他放回相框准备离去,却发现婴儿床还在摇晃,咿呀声变得更大且急促,他抽了一口气,立刻奔向出口,但门自己重重地关上,他的生路与心绪全被这道巨响给打散,
他的妻子很快地赶过来关心,门把却转不开,但那是不可能的,当初为了安全起见,这间房间故意拿掉了锁,
他安慰自己,或许只是门框歪掉所以卡死了,然而灯泡也在此时熄灭,好像刻意在证明这一切并非巧合。萤白的路灯洒进窗帘缝中,这是仅剩的光源,房间顿时失去了色彩变得漆黑惨白,而小床仍在一旁不停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妻子在外头敲门、叫喊,他很想回应,但眼前的异象,让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房间内的影子似乎有了实体,填满了每个角落,并形成了高大的人形,
它虽有脸孔,却没有五官,两眼的位置只有凹陷的窟窿,那不是他女儿,不可以是…
影子没有朝他走来,缓缓地往反方向离去,理所当然地豪不费力就穿过了厚实的木门,留他一个人在婴儿房内,
而他的妻子也不再说话,只是用力搥门,越来越大力,到后面,几乎像是名壮汉拿着铁棒试图破门,好像怕节奏太过单调似的,同时还传来了有如猛兽撕抓门板的声响,
一直到他终于抑制住恐惧,开口说了他没事后,所有的声音才停了下来,房间变得静悄悄地,和刚进入时一样,世界彷彿停滞在原地。
片刻后,他鼓起勇气开门,但这不应锁上的门仍然拒绝让他出去,他报了警,几分鐘后窗外传来了警笛声,警消人员费了番功夫才帮他脱困,
但门一开男子立刻就后悔了,他恨不得永远待在房内,死在这、葬在这,那样就不会看见妻子碎烂的头颅,以及四处喷溅的脑浆与鲜血。
晴巧撑着头,搅拌着刚送上来的咖啡,想将心灵放空,但不如预期,昨晚的梦似乎不甘心消失在记忆的洪流中,不时闪现出破碎的画面,
她试图拼凑这些碎片还原梦境,却只搞得脑袋发痒作痛,不安的情绪随之而来,晴巧从二楼看着底下的行人来来往往,想转移注意力,但整面毫无遮掩的落地窗使她更不自在,尤其那片毫无遮掩的蓝天给予了过多的光亮,像个烂好人似的令人讨厌,但不知为何,这么多位置她仍选择这里,
「……你出现在我的黑暗中,我们一起遗忘这世界……」晴巧轻轻地哼着歌,但没几句就停了,已经过了太久,后头的旋律她记不起来,心想要是能再听一次就好了,
她叹了口气,抓起杯子打算换位置时,突然来了个人,一屁股就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上,晴巧认出了是她的朋友,琼嫚,今天看起来很不同。
「哪个倒楣鬼要落入你的魔掌啦?妆浓成这样。」晴巧打起精神。
「你没注意到头发吗?我为它花了两千块!等等有个重要约会。」
「然后让我在这饿了半小时。」
「放心,我在柜台都点好了,等等会送上来。」琼嫚边说,边对着手机挤眉弄眼、拨弄捲翘的金色发尾,「我帮你点了白酒蛤蠣麵,和一碗他们最有名的洋葱汤,我请你。」
「我不爱喝汤,你自己喝吧。」
「我知道我知道,你跟所有汤都有仇,但他们的很不一样,相信我,一定会超好喝的。」
「我说不要。」晴巧眉头皱起。
「怎么,又跟森吵架了?」琼嫚在这方面总是很敏锐。
「别提那猪头了。」
「还叫得那么亲暱,看来没有真的生气嘛!」琼嫚勾起食指、滑过晴巧的下巴,「不想理你们小俩口,先谈正事,给你猜猜,谁家的鬼要升天了啊?」
「你找到了?」
「拜託,我谁啊?哪有我找不到的人。」琼嫚递出一张名片。
「太棒了!」晴巧双眼发亮,「谢谢,今天这餐我请!」
「不用,你喝喝看他们的汤就算报答我。」
「想得美。」
「很固执噎!我都有点同情森了。话说,如果这次还是没办法解决怎么办?」
「不能怎么办,大概要做好心准备被跟一辈子,全世界的神都拜过了,现在也只能把希望寄託在这位网友推荐的大师身上了。」晴巧两手并用把蛤蠣的肉挖出来,没花多少时间,因为总共只有四颗,全都乾缩得比指甲还小。
「到时就知道了。」琼嫚的培根麵也接着送上桌,晴巧只看到两片模样可怜的焦黑肉乾,「也太少了,这样要三百块!」
「你应该不打算拍照上传了吧?这次终于可以趁热吃了。」晴巧说。
「怎么可能不拍,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这间餐厅跟部落客的推荐完全不一样。」
晴巧不管她的朋友,大口吃了起来,她实在饿坏了,咀嚼的同时,晴巧妥善的将名片收好,这是她最后一线希望,或许多年来的困扰很快就能解决,也不用再和森吵架了。
金属把手弹回原位,晴巧推开门,斜射进来的夕阳刺痛了她的眼睛,眼前一片橙黄,怪异的是房间出奇的凉爽,几乎就像是…
「冷气!」晴巧尖叫。
她鞋子也没脱,在旁间内东翻西找,幸好不到二十坪大的套房没多少角落,随着嗶声,压缩机终于停止运转,她随手扔下遥控器后关上窗、拉起窗帘后,跌坐在床上,
她拿出名片,黄色的底上写着『吕安济公』、店面地址以及一串室内电话,晴巧翻了翻,没找到手机号码,她叹气,并希望等会的通话时间可以简短些,
没多久,有名男子回应了,声音粗哑,语气也有些不耐,晴巧不觉意外,被称作大师得总是如此调调,好像这样子才能取信于人。
「吕大师吗?」
「姑娘,问事吗?」大师操着些微的外地腔调。
「对,我想问——」
「姓什么?」
「呃…杨。」
「知道位置吗?」
「知道。我想先——」
「明儿四点,费用一道问题五百。」大师说完便掛了电话,她错愕地听着嘟嘟声。
「没遇过这么没礼貌的。」晴巧咕噥着关上萤幕,往后一倒,被弹簧床给接住。她甩掉鞋子,碰碰两声打在铁门上,她露出满意微笑,
晴巧盘算着该不该脱掉胸罩,换上居家衣,但她想起了森,他们还在吵架,或许得约出来吃个饭之类的,但该是她第一个开口示弱吗?好像每次都是她,这次要耐住性子才行…
黄昏很快地结束,冷气的凉感却一直没有退去,渐渐变得令人不舒服的刺冷,晴巧知道原因,她静静地躺着等待,
而半晌后它出现了,一道黑影朝晴巧走来,模糊的五官近看之下反倒更不清楚,不过轮廓似乎比以往变得更加立体了,加深了违和感,晴巧考虑着是否该帮它换个称呼,毕竟一般的影子看起来是平面的,不过除了『影子』这个称呼外,她想不到更适合的了,
她没有坐起来,而是翻了身,让出床上一半的空间,虽然已持续了一段时日了,但晴巧仍不由自主地发抖,她拉起薄被裹住自己,好抵御一些寒气。
影子爬上床时,她感觉弹簧床下陷了点,漆黑高大的身躯滑过她旁边、背着窗,双手抱膝蹲踞在床上,像是个无助的少年。
晴巧侧过头看影子,黑暗近得可怕,却好像又遥远至极,影子从来没碰过她,也没说过任何一句话,每一次出现就只是这样待着,像隻害羞的宠物,
但这次比较特别,它低过头面着晴巧,只有轮廓看不见五官的脸端详着她,好像对她有所企图,影子从来没有这样过,她不知该作何反应,于是拨了另一通电话。
「晴,我刚到家,等等打给你。」森说。
「出来吃个饭?半小时后在妈锅。」
「好,那先这样。」森等着,几秒后晴巧掛掉,这是他们的默契,掛电话是她负责的。
她进浴室快速冲了个澡,穿回同一套衣服,梳理好纠结的长发后,穿上鞋子,而这段期间,无论她走到哪,影子的脸都会对着她,
晴巧刻意拖迟时间,打理比较久,目的是等影子消失,她上了点薄妆,细心的为头发抹上发油,抚平毛躁,还涂亮了指甲,但影子仍在原地动也不动。
它生气了吗?晴巧心想,因为又想找师傅想把它赶走。
晴巧闔上门,她往房间看了最后一眼,影子也回望着她,晴巧顿时有些不安,影子从来没有现身这么久,更不用说她已经离开了却还不消失。
「是我想太多了。」晴巧安慰自己。
彦森自己喝了些火锅汤后,觉得晴没嚐到这份美味有些可惜,但怕烫不是她的错。
他趁女友吃饱去洗手间时结了帐,想藉此感谢晴如此精心打扮,还主动联络,否则他实在拉不下脸破冰,虽然以前都是他先示弱的,但最近不知怎么的,他开始感到有些厌烦,
不可否认晴是个无可多得的好女孩,善良且极富同理心,但喜欢孤立自己的个性令彦森很担忧,原以为交往久了就能改变,但最近他觉得,晴也正逐渐把他隔绝在外,
加上他爸爸,死老头,逼他逼得越来越兇,说什么家族事业,长子一定要担起传承下去的责任,很多人需要我们,不接的话同业会哀号遍野什么的,
刚开始还好声好气,最后却搬出亲情、教养之类的重话来威胁他,彦森有想过放弃抵抗,顺从他爸的心愿回家进行训练,然后顏面尽失的离开,但不是现在,他还没准备好面对必然的失败,或许一辈子也没办法。
「要来看我们练团吗?」彦森牵起女友的手,离开餐厅。
「我以为练团是早上的事…」
「阿义今天没到,他想跑个几首,以免跟不上我们。」
「没关係,你去忙,我想回家休息。」
「但我们今天才吃一顿饭,没相处到多少时间。」
「反正你练团也没空理我。」晴巧不带感情的说道。
「那我送你回家吧。」
「很近,我自己走就可以。对了,晚上别过来,我想早点睡。」晴说完放开了手离去。
彦森觉得莫名其妙,他知道这时候应该要安慰女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他没那么做,只是往反方向离开,回自己的住处,晴应该可以处理自己的情绪。
不出几分鐘路程他就到家了,他上楼前发了封讯息给女友。几秒鐘后晴回传说她已经躺平,准备睡了,别打电话过去免得把她吵醒。
彦森压抑住立刻衝到女友家的衝动,他告诉自己,晴真的只是今早上班比较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虽然他们住得非常近,而且他有钥匙,随时想过去都可以,但他选择信任,
他们的住所仅相隔两条街,不过他住的地方不像晴的大楼有电梯,这全是老公寓建筑,像是被政府官员放弃的次等区域,
缺乏管理、交通紊乱,街道巷弄全塞满了机车、摊贩推车和盆栽,甚至双向道都被违停的车辆给挤成了单行道,每一次走回家的路上都让他气愤不已,
上楼时,他思忖着晴巧当初为什么要坚持分开住,彦森迟迟没有得到完整的答案,他只能猜是因为女友不想住在破旧的公寓内,而晴的小套房空间又不够两个人用,所以暂时如此,
但藏在彦森心底的则是充满背叛与谎言的念头,他不敢往那多想,他们已为了这件事吵了一段时间,才和好没多久。
爬了五层,彦森到了最高一层楼,这层楼两户公寓都是他的,是爸妈给的成年礼物,目前一户出租,另一户自己住,
两扇大门之间的楼梯走道,有名男子手肘撑在窗框上,彦森从背影认出是他的朋友,阿义,正盯着马路,愜意地吸着菸,他二话不说一脚往阿义的屁股上踹去,
没衔好的菸飞落到遮雨棚上,阿义连声咒骂,但转头看见他便闭上了嘴,尷尬地微笑。
「白痴喔?说了不能在这抽菸,隔壁房客都快被你燻走了。」彦森斥喝。
「抱歉啦,等太久了很无聊,忍不住就来一根,」阿义说着便关上窗,把地上的菸蒂踢进排水孔内,「不过我怎么没看到你走来,你爸有教你匿踪之类的灵术?」
「我一定要在这装洒水器…」彦森转开门锁。
两人穿过客厅,来到原本该是后阳台的地方,但这里被改建成了一间练团室,还有简单的录音功能,是团员们合资装潢的,说是这么说,但有超过七成的费用是他出的,而且不包括后续的保养与更新。
彦森从架上挑了一把电吉他,最近刚入手的,刚买来时觉得前所未有的好,堪称他用过最完美的一把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