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珍,你来回答。」晴巧指向女孩。
「因为小明是聋子。」晓珍说完,引来一阵哄堂大笑,但小女孩的双眼却闪闪发亮,好像篤定这个答案不会有错,晴巧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夏日的蝉鸣忽然静止了下来,树木被风扰动的沙沙声一时变得剧烈无比,好像落叶正从她头顶洒落一般,如此突兀的寧静,孩童们也愣住了,
晴巧从没看过学生这么乖顺,就连最难管教的同学都不再胡闹,有些孩子甚至正瑟瑟发抖着,好像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抵着一把刀似的。
或许有人会说,这是天使从天上经过,但比起天使,晴巧更加熟悉这种感觉,是它来了,
「这答案有点争议,我们下一堂课再解答。」晴巧要小女孩坐下,并且搜寻着它的踪影,但这是多馀的举动,它若要现身,绝对不会躲藏。
而好像在回应她的想法,影子直挺挺地站在教室正中央,面对着晴巧,阳光甚至无法穿透它,漆黑的人形佔有空间的方式违反了所有物理定律、看起来荒谬至极,但它确实在那,且似乎只有晴巧看得到。
「同学们,我们先下课,不要急,一个一个安静出教室,」她走去打开前门,影子仍看着她,「先到操场集合,班长点完名后自由活动。」
孩童们一语不发地奔逃出教室,没有人打算留下,虽然场面有些混乱,但晴巧注意到,绝对不会有学生从影子周围经过,
很快,教室中只剩下她一人,晴巧没有叫它离开,过去她就尝试过数次与影子交谈,完全不会有用,它只会愣愣地待在晴巧身旁,然后过一会就会自行消失,
只不过事情从昨晚开始似乎就有些不同了,影子会盯着她看已让晴巧非常讶异,而今天情况更为特殊,影子照理不会在白天现身的才对,更不用说随着晴巧一起出现在公共场合,
这一切的改变令她觉得有必要再次尝试交谈,
她靠近影子,倚在一张桌子上并背着门窗,假装正在使用手机,她可不想被当作有精神问题,否则她的教师生涯恐怕因此不保,
「你想要什么?」晴巧看着萤幕低声说。
没有回应。
「这里是学校,你不应该进来。」或是根本不该离开家里,晴在心底大喊,「如果你伤害到孩子,我就…」
影子转身朝她靠近,高壮的身躯垄罩着晴巧,颇有威胁之意,但她没有退缩,晴巧知道影子有能力伤害她,而同样的,若它想这么做,早就发生了,她也无力阻止。
「我说过,你不可以跟着我出来,只能待在我的房间。」晴巧说着有点想哭,她和森不知道为了这件事吵过多少次了,都是因为影子害他们迟迟无法同居。
「你房间怎么啦?」一名女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有着浓厚的鼻音与廉价香水的味道,晴巧认出是雅莹老师,
她同时发觉自己说话的音量太大声了,没有看着手机而是和影子面对面说话,她赶紧转过身,收起不知所措的表情。
「没事,我在练——」
「我看你不太对劲噎!在那边自言自语,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雅莹老师一脸贼笑,「难怪教出来的小孩问题一大堆,上次你的学生还拿东西丢伤了我们班上的小朋友,会不会其实是你唆使的啊?」
「那是几个学生想脱他的裤子,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如果你的学生没有问题,怎么会有人想作弄他?」雅莹老师哼了声,满脸厌恶,「现在就是越来越多你这种老师,孩子的素质才一代不如一代。」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瞪着雅莹老师,想把这女人松弛的脸皮给扯下来。
「没什么,不用担心,如果你自己不好意思说的话,我可以帮忙通报主任,说你喜欢在空教室自言自语,可能患有精神疾病。」
「请你离开。」
「你以为我想跟神经病待在一起吗?」雅莹老师说完就走了。
「那一开始进来干嘛…」晴巧低声咕噥。
下课鐘响,孩子的笑声重新回到校园,树梢上再次响起虫鸣鸟叫,晴巧知道影子也离开了,她的心情放松了些,想打给森诉苦,但从今早就毫无消息,晴巧担心是不是昨晚的态度不好,让男朋友生气了,
有时候,她觉得森很难伺候,明明乐团的生活没有什么压力,爸妈甚至送了两间房子,光收租金就能应付基本生活开销了,她实在不懂森为什么时常显得心烦,
是因为她吗?至今晴巧仍没有见过森的父母,她不免开始觉得是自己太阴沉、不得人疼,连男友也不敢带回家。
晴巧回到办公室,因为下午没课,她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也好准备与吕大师会面,希望能摆脱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暗影生物,
但晴巧还是有一层疑虑,来自从小在新闻中看过的社会事件,她很清楚不能就这样独自跑去个阴暗的房间与陌生男人见面,
要是妈妈还在就好了,晴巧心想,在她的认知中,这方面的事情应该都是找妈妈一起处里,或该说是任何事才对,
爸爸老把一切想得太简单,而且遇到问题总像头牛一样直直撞去,学生时期有许多尷尬的回忆都跟爸爸有关,尤其是不小心被知道了心仪的对象后又碰上亲师恳谈会…天啊,十多年后的今天回忆起仍让她想撞墙,
不过几番思索后晴巧发觉找妈妈也不尽然合适,这样的场合多一个弱女子似乎不算有太大的帮助,或许有个兄弟姊妹不错,哥哥的话更好,而晴巧心中的另一个偏颇认知就是,哥哥永远会保护妹妹,无论遇上什么样的困难都没有例外,
但这些都只是幻想罢了,现实是她只有个牛一般的爸爸,于是晴巧打开通讯录,发现最后还是只能找琼嫚,
不仅是她朋友不多,晴巧也知道琼嫚一直都有人在照顾,从没有过工作、完全不愁吃穿,现在更是像个公主住在个小豪宅里,生活无忧无虑、日子过得清间得很,
大概也是间过了头吧,晴巧一时竟想不出这位从小认识的好友,有任何一次拒绝过她的外出邀约,哪怕是毕业旅行的前一天凌晨,
这么想着,晴巧顿时有些羡慕,但她知道那不是自己喜欢的生活,教师一直都是她的梦想,不只是看着孩童们的成长与改变令她有巨大的成就感,小孩天真无邪的心境,也是晴巧热爱在小学教书的主因,
那都是与鉤心斗角的大人们相处时,没办法获得的,或许有人会说她的想法太过极端,人与人相处是可以非常自然、没有压力,但晴巧持相反的看法,从过去的经验来看,成人的世界只剩下利益的交换罢了,一切不过是各取所需。
黄色的跑车在窄巷中缓慢前进,时髦的身影映射在民宅一楼的落地玻璃门上,与周遭破旧的摩托车与铁皮屋簷形成强烈对比,有如王公贵族下访贫民窟,
晴巧将头稍微探出车窗,皱着眉努力辨识门牌号码,琼嫚却跟男朋友不知道在讲什么悄悄话,甜蜜得惹人心烦,一点要帮忙的意思也没有,
晴巧往驾驶座偷瞄,东科没什么在看路令她有点担心,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琼嫚的男友,有点婴儿肥的脸配上一双圆眼,看不太出来是琼嫚所说的三十五岁,一会后,东科也用馀光打量着她,眼神中似乎有所图谋,但晴巧跟自己说是她多想了,
她转回头,发现门牌号码已经超过了,急喊停车,虽然车速不快,但晴巧还是撞上了椅背,害前座的琼嫚吓了一跳
虽然现在已接近四点,太阳却热力不减,除了留了点汗之外晴巧觉得没什么大碍,她肤色天生偏淡棕色,阳光对她的伤害不大,
但她的同伴就不一样了,大概是因为混血的关係加上琼嫚勤于保养,所使用的美妆品全是高档货,不化妆看起来仍可以白皙透亮,完全是个棉花糖美人,而就算是冬季,琼嫚也会随身备齐墨镜、阳伞和最高防晒係数的乳液。
「终于找到了!」晴巧核对门牌与名片上的地址,雀跃地说。
「你确定是这里吗?会不会有点…太民宅了?」琼慢跟男友道别后说。
「不然你觉得该长什么样子?」
「像是塔罗牌占卜师啊!他们都在高级住宅里面营业,而不是这种老旧公寓。」她一阵比划,撑着的洋伞差点戳到晴巧的眼睛,
「只要能处理好问题,路边摊我也不介意。」晴巧说完,上前按了三楼的对讲机,说明来意。
「至少要有冷气吧…」
大门锁弹开,里头与外观一致,扶手的橡胶保护套有一半都脱落断裂了,里头锈蚀的金属看起来极不可靠,晴巧不想使用它,只好勉强在过度倾斜的阶梯上稳住脚步,
「连电梯都没有!」琼嫚尖声抱怨。
「才三层楼,而且你不是偶尔会去健身房吗?」
「谁说去健身房就会运动了?」
「要不然…算了,我不想知道。」晴巧拉着同伴的手往上爬。
「下次跟我一起去啊,很多帅哥喔!」
「你男朋友不会说话吗?」
「不要让他知道,就等于没发生囉。」琼嫚嘻嘻笑着。
一会后,晴巧眼前出现了他见过最夸张大门摆饰,先不谈那尊等身高的神像以及锋利的大刀,红色大掛毯被当作门帘,另外还吊了块透明水晶、地毯是个五顏六色的八卦阵,而许多像是平安符之类的小东西黏得到处都是,
两人站在门口看傻了眼,入内后更是惊为天人,好像这位吕大师把整间宫庙全移到这个二十多坪的公寓中了,应有尽有,装潢也毫不马虎,还有浓浓的檀香混合废烟味,让人难以呼吸。
晴巧穿过小珠子串成的门帘后,见到一名矮小的老人坐在桌子后头泡茶,直到她出声问好后才抬起头,表情看起来莫名愤怒,
「雨伞给我放外头,最好自己也别进来了,反正也不是你要问事。」大师对着琼嫚斥喝。
「你又知道不是我?」琼嫚不甘示弱。
「哼!什么不好见,就你这种东西我看得最多,死了也是个妖孽,滚。」
「神经病!」她转头就走,晴巧想拉她回来,却被制止,「我去旁边的便利商店等你。」
晴巧愣在原地哭笑不得,到头来,她还是得一个人,
「姑娘,你的问题就大了,做问事这么些日子来,我还没见过这么个天杀的东西,虽然它没对你怎样,留在你身上的气味不多,但我经验老道了,躲不过这双法眼,」吕大师指着自己满是鱼尾纹的眼睛,「依我判断,它缠着你很长一段时间了,跟着你一起成长。」
「是的,您说的没有错,它从我高中就出现了,那时还灰雾雾的,」晴巧发现自己在颤抖,「当初以为没什么为自己消失,现在到处问人都没有结果,大师有什么办法能帮我解决吗?」
「不是我要吹牛皮,从事这行已数十个年头,还时常帮条子处理悬案,没什么怪事我搞不定的,」大师摇摇头,「但你这件…我道行不够。走吧,不算你钱。」
「可是我没别人可以找了,影子最近也越来越奇怪,感觉比以前还更…有生命,」晴巧说着发现眼眶热热的,似乎要哭了出来,「我很害怕。」
她没有预料到这么快就被看出问题,更没想到会遭受如此直接了当的拒绝,也害怕大师口气中吐露的严重性,现在,影子不只严重影响她的私生活,连她的性命恐怕都会威胁。
「姑娘,不是我不帮忙,但能解决这件事的人你请不起。」
「有人可以赶走它吗?」晴巧精神一振,「拜託,大师您无论如何都要跟我说。」
「跟你说也无妨,说不定那傢伙看在稀奇的份上可以算你便宜一点,我也能替你说个情,但十几万恐怕还是免不了的,你要有心理准备。」大师说完拿了支钢笔在甩了甩,开始在张纸上书写。
晴巧吞了口口水,庞大的金额在她脑袋回盪着,她才工作没几年,根本没存到多少钱,十几万不是她可以轻易负担的,何况,这可能是最便宜的情况…
「拿去,拨上头的电话,我老弟会知道是从这介绍去的。」
「非常谢谢您。」晴巧看了看纸条,『月灵师』三个大字占了一半的空间,她暗自觉得这名字很奇怪,想说出口又觉得尷尬,但还是谨慎地把纸条收进皮包,准备离去。
「姑娘,加码送你个忠告,」大师从后头叫住她,「那东西跟着你的时间还要更久,远不止十年而已,或许,你该想想儿时有何变故,我老弟也好帮你处理。」
晴巧只是点点头再次道谢后,离开这间有如宫庙博物馆的房间。
大师最后的话,勾起了一股哀愤交杂的情绪,晴巧觉得不陌生,但想不起情绪从何而来,只知道它似乎藏得很深很深,一旦被挖出,可能会掏空整个心灵,
儿时吗…
她甩甩头,走下楼梯,这次她不得不抓紧扶手,好像光是要消化那莫名其妙的坏心情,就使她体力尽失,
晴巧的手臂隐隐作痛,她摸了不舒服的位置,发现是以前烫伤,一个铜板大小的区块,她不禁怀疑是不是吕大师燃烧毒品,让空气中充满能够影响思绪的毒烟,但她也没有心力多想这个问题,只是快步走去便利商店,
「这么快,那个神经病怎么说?」琼嫚视线没有离开手机说道。
「他无能为力。」晴巧耸耸肩。
「我就知道那傢伙是个骗子。」琼嫚用力盖上桌上的小镜子,连同口红一起扔进手提包,很明显刚补了妆,但晴巧不确定哪里有改变,她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跟森越来越像了,或许随时都能看出别人身上的小改变真的是有难度的。
「也不算啦…有些事我都没说他就一清二楚,还帮我介绍了更厉害的师傅。」她说完抽出纸条交给琼嫚。
「月灵师?好白痴的名字,会不会是某种邪教啊…」
「不知道,只是索费好像很高。」晴巧叹了口气。
「不够我借你,我男朋友也可以帮忙。」琼嫚一派轻松地说道。
「我先想办法,真的有需要再跟你借,」晴巧顿了顿继续说,「我可没有你那么好运,遇到个有钱男朋友。」
「才怪…」琼嫚神色变得古怪,像是心事重重,晴巧只能想像他们两个最近有些不愉快,就像所有情侣都会经歷的一样。
「你忘了刚交往时,他每个月都带你出国,三不五时就送名牌包包或鞋子吗?现在相簿里都还翻得到哩,『才怪』可不是这样用的,」她轻戳了下琼嫚的太阳穴。
「我不是指有钱。」
「你说什么?」
「没事,准备闪人吧,被那个神经病大师气到都饿了。」琼嫚传了讯息,「东科说要去吃牛排,你要一起来吗?」
「你忘了我也有男朋友吗?」
「真的很难接受这个事实,我的小鸭总是躲在角落,怎么会被人给捡走了呢!」
「都交往几年了,拜託…而且小鸭是国中时的绰号,别再用了好吗?」晴巧翻了个白眼。
「好啦,你可以自己回家吗?」
她点了点头后琼嫚就离开了,晴巧买了瓶奶茶,一会后黄色跑车从便利商店门口开过,响亮的引擎声激起了晴巧一丝忌妒,她明白这对森不公平,但实在很难不去想,
又在商店里坐了一会后,她看了下时间,估计森大概已经练完团了,于是传了自己的地点给森,希望能被及时看见,
晴巧压下拨电话的念头,她跟自己说,如果森在乎她,就不会错过任何讯息,他们的感情已有些岌岌可危,现在是考验的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