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实在太和平了。」
已经在襄兰住上两个月的少年,正悠间地倚在客栈二楼的窗栏旁,一览襄兰城里热闹非凡的夜景,俯视带着喜悦神情从街上穿越而过的人群,却透露出与之相反的哀愁。
他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上穿着从城里弄来的旧布衣,却仍然遮掩不了由内而外所散发出来的贵族气息。身旁那个跟他同年的随侍,也经过一身乔装,端坐在摆了小菜美酒的桌边,却严肃地看着他的主子,反问道:
「和平,不是正好吗?」
伤城摇摇头,凝视着远方灯火的集中处,忽地醉意让视线变得模糊不清,眼前覆上一片炫烂而迷惑的场景。可惜,他天生酒量好,喝了酒后的思绪只会变得更为透彻,甚至能坦率地道出藏于内心的真实面目。
「一点好不好。他们与我无怨无仇,他们拥有的我也一点都不想夺取,为什么我就不能当个彻底的旁观者呢?」
「命运就是如此,不容人类轻易违抗。」
伤城蹙眉轻叹道:「把做不到的事都推给命运,这是人类的坏习惯。」
傲霜微仰着头望向他主子的背影,不由地轻轻摇头,「你忘了吗?你也是人类。」
「……是啊,你要不说,我都忘了呢!」
他虽然拥有高贵的血统,却彷彿只为了完成任务而存在。从小到大埋首苦读,连睡着都能梦见无止无尽的体能训练,终于在每年举办国试中脱颖而出,然后培训,然后实战演练,然后出动执行任务……
一想到自己的一生就会这么过去,就觉得心里有无限的空虚。于是他将手中的酒杯贴紧双唇,想透过带着香气的美酒,与街上嬉闹而过的人群,遗忘这残酷的现实。然后有感而发地叹道:
「在这世上,或许就只有人类会自相残杀吧!你看,这么美的一幅画,怎么会有人想破坏它呢?」
「这不是我们该思考的问题。」
「不是吗?」
「上头下了什么命令,我们照做就是了。」
傲霜不同于伤城,他没有主人的身分与地位,所以没有立场对命令感到怀疑,甚至提出质问。对他来说,无论发生什么事,完成任务是唯一他要关注的事。
相反地,伤城却时常陷入无可自拔的思想泥淖中。
「……是吗?」
伤城回到座位上,将空了的酒杯又添上了带着桂花香的酒。总是一派轻松的他,虽然不愿意,却还是能轻易就感觉到傲霜那双带着指责般的严厉视线。为了摆脱他那紧迫盯人的视线,他只好顺着他的意地谈起正事来。
「那件事调查得怎么样?」
傲霜看着伤城给他斟了杯酒,置于桌前,回想起这阵子以来的调查行动,无奈地发出一声叹息。
「那人防守森严,身分也不是一般护卫,不容易接近。好几个派去监视的人,不是没两下就被发现然后放倒,就是轻易地被甩开,什么也查不到。只从旁人那里打听到一个消息,说他是青丘回国那年,在途经富春山时捡回来的。」
「富春山?那里能住人吗?」
富春山并不只是一座山,更贴切的说法,是一串山系,横亙在青丘与张宏之间,因为树林茂盛,进入之人往往会迷失方向,所以大多数人只敢沿着从中贯穿的商道而行,树林里的野生动物也就愈发活跃。
滴酒不沾的傲霜拿起了摆在一旁的竹筷,仔细地在一盘丁香花生炒豆干中,挟了一小块豆干,在放进口中前,喃喃道了一句:
「因为是被狼养大的啊!」
「狼?」
「正确来说,是猲狙(音:赫居)。其状如狼,赤首鼠目,其音如豚,食人。在楼兰灭亡后,便化成为白狼,隐身于富春山。」
傲霜将藏书库里的资料倒背如流。这个消息倒是让一向没什么起伏情绪的伤城,露出了些许讶异。
「一般的狼要养人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居然还是猲狙?」
「当年一起随青丘回国的人都看见了。猲狙的嘴里叼着一个活生生的肉球,突然出现在车队面前,轻轻地将他放在地上后,退后了几步,便鑽入了树林里。简直就是想把不属于富春山的他双手奉还一样。不过,当时他才四岁,虽然可能已经有记忆,却还没学会人类的语言。即使回到青丘后开始恢復人类的生活,但记忆这种东西如果不用语言反覆复习,是无法顺利留在脑子里的。」
「所以他对被猲狙扶养的事,全然不记得囉?」
「应该是这样没错,因为从来都没有人听他自己提起过。不过……」
傲霜停顿了一下后,终于提出了长久以来的疑问。
「我们的目标不是他吧?主人,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开始认真解任务?来到襄兰都已经两个月了,结果你成天只会在这里……喝酒。」
「嘖,这你就不懂了。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自然要先了解一下这个国家的民俗风情,不是吗?」
「这些事,顶多用上十天半个月就够了吧?」
见傲霜的神情愈发严肃,口气也愈来愈差,伤城只好一改他随性的态度,带着微笑地耐心说服道:
「听说他是青丘的手下爱将嘛!所以我想除了两个娇滴滴的公主之外,他是青丘唯一的弱点了。你说,我们不该多了解一下敌人的弱点吗?这样等到要解任务的时候,就可以事半功倍,而且不出任何差池。」
傲霜的眉间微微地抽动了一下,没有反驳,看来就是同意了。伤城见状,连忙加码继续说道:
「再说了,他是被猲狙养大的耶!该不会隐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祕密吧?哎唷,好想知道喔──」
「主人?」
「你再去调查一下吧!」
不好的预感又应验了,傲霜忍不住大叫了声,「主人!」
伤城却自得其乐般道:「说不定会有出乎意料的发展喔!」
傲霜气结,不得不拋弃侍从的身分,放肆地对他咆哮道:「你倒是说说看,还会有什么比被猲狙养大更出乎意料的发展?」
「有啊,比如说……」
伤城捧着酒杯沉思了片刻,理所当然地吐出了四个字。
「不是人类。」
「那会是什么?妖兽吗?」
「哎、哎呀,我只是说『比如』,你别放在心上啦!」
「……」
「总之,现在我们也只能将时间耗在这里了,谁叫那个『目标』行踪不定,不好掌握呢?与其像隻无头苍蝇到处乱转,我们还是留在原地守株待兔的好。」
渐渐找回理智的傲霜,深深地呼吸了一回,然后冷冷地看着伤城,下了个结论。
「……你这是在逃避。」
「我没有。」
「其实我都知道,你为了不想完成我们来到这里的任务,就一直要我去调查这调查那的。」
「我这是在……提高胜率。」
「在我看来,却等同于逃避。」
两人把话都说得这么白了,房间里的气氛也就变得不一样了。随时随地都在确定四周有无外人窃听的傲霜,压低音量说道:
「逃避杀人,与被杀。」
伤城怔愣了下,原先在脸上交错出现的忧鬱与悠哉,突然被一道如冰霜刺骨的冷酷所覆盖。他望向身旁的傲霜,不可否认地耸了耸肩,然后捧着酒杯,站起身来走到窗栏边。
街道繁华与活力依旧,嬉闹与喧哗仍存在,但是远远的,人群之中让出了一条笔直的道路,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少女,手中怀抱着一个包裹,从另一头狂奔而来。
跟踪她并不在任务的范围里,但不可否认的,他对于这个生活在和平国度的公主,充满了好奇。是什么能让青丘能如此放任自己的女儿在大街上东奔西跑?甚至几乎没有派护卫跟随?是什么能让青丘百姓对待一国的公主如此……没大没小?居然可以直呼公主的闺名?
这和他所生长的国家──犬戎──完全不同。
犬戎,一个几乎一年四季都冰天雪地的国家,不只自古流传的典章制度冷冰冰的无法轻易被破坏,连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是冷冰冰的。所以当他一路从千春山沿着雪川往襄兰前进时,看着愈来愈和平的生活,他的内心的困惑也愈来愈多。
他不禁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又再一次地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