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八娘也已经不在染织坊,而是调到了尚仪局的司籍所里,做了一个管理纸笔几案的宫婢,不但清闲安稳,每日还可以跟着几位有学识的女史念书。半年下来,她在染织坊里学上的那些粗鄙的坏习惯都纠正了过来,人也长高了许多。
而七郎也突然从教坊被调去了太学,做了一名书童。这孩子吃过苦,知道机会来之不易,会旁听夫子讲课,功课大有长进。姚氏则从教坊调到尚寝局,在司苑手下做活,照顾瓜果蔬菜。
丹菲自己则深得张美人母子信任,年前就升做了女史,后来又办事得力,升为了从九品的女掌。丹菲通读史书,便专门负责督促晋王读书。积威之下,晋王还有些敬畏她。
丹菲一直不知道崔景钰所托的那个照顾他们母子的人是谁,不过显然此人手腕强硬有力,背景似乎比崔景钰还强大,才能把他们这样照顾得那么周到。毕竟崔景钰名声虽大,也不过是长安城中千百贵族子弟中的一员罢了。
丹菲很难概括她对崔景钰的感觉。他们从认识开始就在对峙,斗智斗勇,她防备他却又情不自禁地信任他。甚至在身陷囹圄的时候,还会忍不住去依赖他。他们彼此欣赏,又彼此比对,相处时的气氛总有些微妙。
丹菲觉得他们更像是个棋逢对手的竞争者。如果她是一个男儿,或许他们两人会成为很好的知己也不一定。
到了秋末,蝗灾终于平息下去,但是好几个县颗粒无收。崔景钰所在的广安情况略好些,至少开仓放粮后,百姓们还能勉强熬过明年春天。
那些受灾严重的县却没这么乐观。到了来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饥民们就纷纷离家流窜乞讨。
流民所过之地,总免不了引起当地一番混乱。就在这波流民路过随县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和当地人起了冲突,发生了武斗,死伤无数,其中不少妇孺。县令下令镇压闹事流民,还处死了不少人,引得流民激愤,竟然有半数以上的青壮年就此落草为寇,做了土匪。
这消息传回长安,圣上大怒。偏偏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县令是韦氏一派的人,圣上把韦皇后也一番埋怨。韦皇后干脆求圣上派太子去剿匪,一边将功补过,一边也帮太子立威。
太子如今满了十八岁,东宫里又添了两名承徽,一名昭训。包括良媛卫佳音在内,有三个姬妾都有了身孕。他在后宅里的威风已得到证明,就只差在朝堂上建功立业了。于是太子被母亲从温柔乡里拽了出来,带上一大群军师侍卫和奴仆,领着精兵南下剿匪。
而圣上忽然发了话,说既然太子出门剿匪,那也顺便带着几个弟弟一同去历练一番。于是几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皇子被圣上点了出来,与太子一道出发。年满十三岁的晋王就在其中。
张美人自然不放心年幼的儿子出远门,百般叮嘱他届时不可冒进,不可抢太子风头,宁肯无功,也要保住自身安全。最后张美人让晋王母乳和两个乳兄陪同一起前去,又考虑了一下,把丹菲也点上。她知道丹菲骑射上也不错,又远比那些深宫奴仆有见识。而且晋王也敬畏她,服她管教。
丹菲并没有说不的权利,再说她也不会放过这大好的离开皇宫的机会。她匆匆和母亲弟妹道别,在春末渐渐炽热的阳光下,同晋王乳母同乘一辆马车,走出了大明宫的宫门。
浩浩荡荡的队伍出了长安城,先是到了洛阳,稍事休息了一日,再向西南出发,朝匪患之地开进。
太子虽然领军,可是韦皇后点了韦亨监军。说是监军,其实届时太子不过在军中充个样子,真正领兵的还是韦亨,将来只需将功名记在太子头上便可。
这份差使韦亨做得极不情愿,无奈他那父亲高安郡王给韦家惹出一个天大的篓子,韦皇后帮忙遮掩,他们家自然欠了皇后一个怎么还都还不完的人情。
偏偏高安郡王沉迷于声色,又在战乱中受了惊吓,身体每况愈下,眼看活不了多久。到时世子即位,他们就要分家。世子为人古板正直,一直对韦后有些怨辞,将来怕不会再那么听话。韦亨总要为自己多做打算,效忠韦后是唯一一条路。
丹菲知道韦亨的身份,虽然不清楚他在段家一事中起到什么作用,但能确定他不是好人,于是私下没少诅咒他。韦亨倒是留意到了丹菲。晋王身边几个宫婢,出行皆带着帷帽。女孩子们大都丰润娇小,符合时下的审美,唯独丹菲身段匀称修长,行动如风般爽利,都不大像个女子。
于是军中便有人说笑,说这个女官是男扮女装,又私下打赌她帷帽下的面容如何。丹菲略听到了些流言,不想给晋王招惹麻烦,之后行路时都同其他宫婢一道,整日闷在马车内。倒是晋王,没了人督促他温书,反而乐得逍遥了几日,跟着侍卫骑马射猎,玩得不亦乐乎。
众人说笑归说笑,这些宫婢女官可不比寻常人家奴婢,可不是他们能窥探亵玩的。丹菲她们一群宫婢一路上虽然辛苦,倒也平静。
离了洛阳两三日后,沿途景象便渐渐荒凉萧索起来。春天播种下的麦苗已经长得有些高了,但是动乱后被摧毁的屋舍却没有人去修补。村中家家门户紧闭,鲜少见到炊烟,只偶尔传来几声狗鸣。路人神色慌张警惕,见了军队,只知慌忙躲避。
越往匪患之地走,景色便越荒凉,沿途甚至偶尔可见被洗掠过的商队和村舍。那些死者陈尸荒野,屋舍被焚烧,幸存的百姓悲痛且麻木地处理着后事。
太子毫不意外地被这副景象吓住,不肯再前进了。韦亨在肚子里把他骂了个底朝天,却不得不听令。于是他们临时改道,决定先去最近的广安县稍事修整,再商议剿匪一事。
丹菲一听广安这个地名,心就没由来地紧了一紧,有些紧张不安,又有些期盼。
队伍傍晚时分赶到广安,县外桥头上,县令已经带着官吏人马出来迎接。丹菲陪同在晋王身边,此刻忍不住探头望过去。就见一个身穿紫棠色官袍的年轻男子从马上利落跳下,地大步走来,步履稳健,通身干练精悍,却又不失儒雅风度。
此时已黄昏,他又背着光,看不清容颜。丹菲觉得这人陌生得紧,可陌生之中,却又带着一股难言的熟悉。
男子走到太子马前,拱手行礼,沉稳的声音响起:“臣广安县令崔景钰,见过太子殿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