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该不该庆幸温芍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死了。
温芍被他们丢在那里,他只要想起来便会被一种难言的恐惧所裹挟。
她在建京没有任何亲人,又怀着身孕,当夜出了王府还能去哪儿?
他定定地想了很多,数次回神却又数次沦陷迷茫下去,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
顾茂柔凄厉的哭声不断地传入他的耳中,终于他对顾茂柔说道:“齐姑姑已经被你们害死了,如果温芍无事就最好,如果她……有事,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踏出王府一步。”
“阿兄我是你的亲妹妹,你不能为了她……”
“正因为你是我的亲妹妹,不然你已经像他一样了,”顾无惑侧身冷冷地看向顾茂柔,用剑指着那个死不瞑目的头颅,“父亲临终前让我照顾好你,我不能食言。可你答应过我的,你怕是已经忘记了。”
在临行前,他曾经找过顾茂柔,让她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摒弃前嫌,不要再为难温芍,若可以便照拂温芍一二。
可顾茂柔却在危难之际故意扔下她。
“阿兄,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顾茂柔哀求道。
顾无惑握着剑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红色渐渐充斥了他一向清明澄澈的眼眸。 “顾茂柔,”他似乎是头一次叫妹妹的全名,声音嘶哑,“你有没有想过,那也是我的妻儿?”
他忘却生死,抛去自己的信仰在战场上拼杀,从此一双手上的血污再也无法洗净,为的不过就是家人和百姓,可如今父亲死了,温芍也生死不知,他所做的一切,一半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还能做些什么?
或许他不该回到王府,这样那个六亲缘薄的谶言也不会应验,父亲和温芍都不会死。
是他害死了他们。
可如今他手上已经有了无数条人命,像他这样污秽的人,顾无惑低下头,竟无声地笑了起来,景宁寺也不会再要他了。
身后的顾茂柔还在说什么话,顾无惑已经不想再去听,他把沾了鲜血的剑收回剑鞘中,一步一步离开了这里,然后连夜回了瑞王府。
瑞王府受损严重,如今差不多已与废墟无异,白日里大抵已经有人来清理过,门口倒是干净了许多。
顾无惑下马时踉跄一下,被身后的侍从扶住,他对他们道:“天一亮便去城内挨家挨户搜寻打探,有没有怀胎九月或者已经生产或小产的妇人,城郊附近也不要落下。”
侍从们应下,并不敢多言什么,跟着他一路进了瑞王府。
他先到了净园,大抵因为叛军知道这里是他的居所,所以毁损得格外严重,房屋都有被烧过的痕迹,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只有外院稍微好一些。
顾无惑先找到温芍住的那间,里面黑洞洞的,虽然不像里面那样被火烧得一塌糊涂,但也几乎打砸得不剩什么,只是依稀还可以看出房屋原有的框架。
进到里面,窗下放着的小榻已经塌下去了大半,半面窗子都被火燎着过,熏得墙面又灰又黑。他几乎是一寸一寸慢慢翻找着,等到了最后,顾无惑才可以确定下来,这里没有什么曾经有过生命痕迹的东西,没有干涸的血也没有烂出来的骨肉,只满室的疮痍狼藉。
她不在这里。
黑暗中,顾无惑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原本是没有心情去细看的,但不知为何,他对这里的东西又是恐惧又是好奇,便不由弯下腰,拿着火折子一照。
地上似乎是一样圆圆的物事,也同样被火燎过,并且已经塌了一半下去,顾无惑伸出手指把它捡起来,入手的刹那便已经辨认了出来,那是一只拨浪鼓。
他曾经在临行前送给温芍的那只。
温芍把它留在了这里,也或者是温芍根本就没有离开过王府。
他心下大恸,手指几乎是乏了力一样的发虚,继而拨浪鼓又重新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顾无惑连忙重新俯下身去,想要再拾起拨浪鼓,然而已经毁损之物又如何再经得起摔落,就在落地是瞬间,一半的鼓面已经摔得粉身碎骨,化为齑粉洒在了地面上,再也拾不起来了。
如此便更看不出来它原本的模样了。
他的手便停留在那里,若非离得极近也发现不了在轻轻颤抖着,而后有一滴温热的水滴落到指尖上,旋即又从指尖滑到了污糟的鼓面上,与灰黑混作一团,再也辨认不清。
此后顾无惑便在破败的瑞王府寻找了整整十日,几乎要把瑞王府翻过来,齐姑姑的尸首被辨认出来,就在净园和宜芳苑之间的路上,顾无惑让人将她厚葬,逝者已逝,无法再挽回,可温芍却始终没有找到。
这于顾无惑来说是好事。
瑞王府找不到温芍,就说明她活着离开了瑞王府。
可是城中也依旧没有她的踪影。
直到侍从拿来了一块玉佩给顾无惑,顾无惑看了一眼便认出是自己的东西。
这是当铺的东西,因为不是寻常物事,所以当铺掌柜看出来也不敢留,打听过后直接呈了上来。
再查下去便牵扯出一对姓任的老夫妻,顾无惑把他们叫到了跟前问话,那老妇便告诉他,玉佩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送给他们的,当时她受了惊吓即将临盆,他们便收留了她,没想到最后也没熬过来。
顾无惑一面听着,一面死死地拿着那块玉佩,玉佩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嵌入指腹中又冷又硬,使得他整只手都发白。 “那么尸首呢,尸首去哪儿了?”他听见自己问道。
老妇道:“这位贵人,那会儿城里是什么情景,哪里还有什么尸首呢!”
顾无惑点了点头,让人给了夫妇俩赏钱,并且将他们送走。
所有人走后,顾无惑还是像原先那样坐在那里,看着手里的玉佩出神,仿佛在想什么事情。
如此就算是尘埃落定了吗?
温芍已死,再也不用找了。
他想起温芍平日的样子,总是很好说话似的,她只是一个奴婢,怕是唯有如此才能生存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