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声如梵唱。
黄少贞在大自然的乐音中幽幽醒来。
真的是虫鸣鸟叫唤醒了她!记忆中的车嚣声、人喧声,从谧静平和的环境中淡出。
她甚至可以闻到非洲菊淡雅的鲜香,和一种极淡的草香味。
她眨了眨杏眼,望进一间正方形的和室,十坪大的空间被三面拉门与一面橱柜包围。她的床铺在和室的正中央,床头那面方墙应该是存放棉被的内橱。床尾和左右两侧的拉门则不知通往何方。
黄少贞忆了起来,她正睡在石藤家的屋檐下。身上的和式睡衣便是良证。
昨夜与石藤靖和抵达日本成田机场的时候,已经接近深夜,她又有轻微的晕机现象,于是石藤家的司机匆匆载了两人返宅,她在仆人的安顿下,迷迷糊糊睡去。
啊,她人在日本了
右手边的拉门响起轻轻的敲叩声。
“欧嗨优。”一个甜美年轻的女声细细的打招呼,又以日语叽哩呱啦了几句。
听不懂的她只能以沉默回应,希望对方可以理解。
和式门拉开一道小缝,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来人从她困惑的眼神明白了得不到回应的原因,转而以口音浓厚、但尚称流利的英文问候。
“早安,您希望现在用早餐吗?”
“我想先沐浴梳洗一番。”她不安的环视房内一圈。“石藤先生呢?”
“先生正在前厅与老夫人共进早餐。他吩咐我们不可吵醒您。”那只眼眯了出一点弧度,想是微笑了一下。“我去帮您准备盥洗用具,稍后带您去浴间沐洗,请您稍后。”说完,她恭敬的鞠了个躬,细碎的脚步声踩着长廊而去。
心情稍微安定一点,黄少贞从被窝中翻起身,决定先熟悉四周环境。现在已经知道右手的门通往走道,她走向床尾,锁定下一个侦测地带。
拉开床尾的房门,中一间相连的卧室出现在眼前,布置大致与她的睡房相似。典雅的和式格局,整片榻榻米地板映入眼帘。多数的私人用品护纳在柜屉里,所以她无法判断邻居的身份。对面的粉墙两端各有一扇门,但是她的好奇心没有旺盛到去探别人的房间。
两间房相隔的拉门并未附上锁头,黄少贞在心底提醒自己,得记得请石藤靖和装锁才行,否则睡在隔邻的人冒冒失失闯进来,她根本没有隐私性可言。
满足了对隔壁房的好奇心后,她走到左侧的格子门,完成今天早晨的最后一趟探险。棂门拉开,晨光洒了一室金芒。
“啊,是庭院,好美!”她发出惊异的叹息。
适才唤醒她的自然乐音也来自于此。一片小巧的竹林位于右手边,其后则是一排森绿的柏树,掩盖最外转的水泥围墙。花坛假山,小桥流水,一截竹笙细细滴出清流,溉入盛接的石磨里。令人不自觉的随着绿意而平和下来。
往左右两侧看去,她发现自己的房间位于一个转角处,整片产业被这围庭园景色环绕在当中,与转墙外分隔。
以东京寸土寸金的标准来看,石藤老宅的面积大得惊人,而且历史悠久,屋内的梁柱木料都泛着年代久远的暗泽。
她即将在这个古老而富裕的环境中待产思及自己孤凉的境况,可可芳心又沉郁下来。
饼去的两个星期,如同一场飞掠的梦。
神通广大的石藤靖和果然在三天内弄到一份日本某大学的“交换学者”证明,让她以研究人员的身份,明正言顺的赴日。
案母虽然很意外她临时宣布出国研习一年,然而被国外大学邀访终究是一项难见的殊荣。两人帮女儿办了两桌饯别酒,便含着欣慰的笑送她出门。
双亲期盼与骄傲的面孔,不断扯着她的良心。
到了机场,石藤靖和早在飞机上等待她。沉重的心灵负担几乎摧毁她,整个途中她都陷入昏沉沉的梦乡,一直睡到方才。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她幽幽叹息。 叩叩!
“小姐,您的盥洗用具已经准备好了。”女仆在门外细声轻唤。
“好的。”她顺手理了理蓬乱的青丝。“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雅子,今年刚毕业,明年即将赴美继续读大学。”女孩恭恭敬敬的弯腰鞠个躬。“石藤先生派我来服侍您。”
“我明白了。”她轻轻颔首。那个男人确实体贴入微。
“小姐,请随我来。”雅子向廊底的盥洗间挥手示意。
黄少贞敛了敛心神,举步跟随。
苍茫的未来,且先抛在脑后
餐室内的氛围,美言之是平和宁谧,换言之是暗潮起伏。
晨间八点半,石藤靖和如往常一样,坐在方形餐桌的主位,边吃早餐边阅读早报的最新资讯。平时他习惯七点出门,但是长途出差回来的隔天,他通常会纵容自己晚起两个钟头,十点以前进公司。
石藤纪江坐在餐桌彼端,以优雅的手势撕下土司,缓缓送入唇间。进食时,嘴巴张开的幅度不会超过一公分,这是名门千金自幼所接受的教养。五十四岁的年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她的肌理依然滑腻平顺,肤色白细。一丝不敬的发髻与和服塑造出端庄的贵妇形象。
石藤靖和当然知道母亲正密切的注意他,等待他提出一些解释。但是餐桌礼仪阻止了她的发问,名门教养也不容许她在仆人面前露出急切的神情。
若在必要时,她会表现出适度的母性,但大多数时候,母亲是尊贵冷淡,不容易亲近的。
他忽尔联想到,黄少贞和母亲在某些方面竟然有几分相似。
“前几天千草夫人来家里喝茶,提到你拨了越洋电话给千草老爷,请他弄来几份交换学者的官方文件,真有这回事吗?”石藤纪江优雅的拿起餐巾,轻拭唇。
“是的。”他啜了一口咖啡,视线仍然凝聚在资讯版。
眼见儿子没有往下说的意思,她状似不经意的猜问:“我怎么也猜不出来咱们家的生意和交换学者有关,是不是你从国外特聘了专业工程师回来了?”
石藤靖和放下报纸。
“母亲,您想说什么就直说吧!我相信美季子已经向您通风报信过了。”他扬起嘲弄的笑弧。
女管家美季子在石藤家服伺了二十多年,对母亲大人忠心耿耿。母亲应该早就获知黄少贞的到临,甚至连她的“微妙情况”也一清二楚。
石藤纪江瞪儿子一眼,抗议他的粗鲁直率。
“美季子确实提过,昨夜家里来了一位娇客。”她在红茶中加进两匙糖,动作仍然慢调斯理而优雅。“你对这位黄小姐有什么打算?”
“黄小姐会在家里寄住几个月。等时候到了,我们自然知道该有什么打算。”石藤靖和轻描淡写的说道。
也不知为什么,他们两人都没有谈及结婚的话题,即使是权宜性的婚约也没有,所以母亲的问题他还真答不出来。
石藤纪江举起茶杯,掩饰懊恼的神色。那个中国女人的孩子终究出自于石藤家的血脉,她必须接纳这个事实,不能任他流落在外,但是孩子的母亲又是另一回事了。
“石藤夫人”主持棒子她握得很顺手,短期之内还不准备交出去。在没有弄清楚那个女人的重要性之前,她无法安稳。
“早安。”柔和的问候声从门边响起,黄少贞踩着平稳的脚步加入他们。
她似乎偏好与自己姓氏相同的颜色,今天仍然穿着一袭鹅黄的休闲服,简单的v字领与合身长裤,脚下踩着一双黄色的亮面凉鞋。
洒浴在晨光中的她鲜嫩极了,娇艳欲滴,令人想捉过来,在水嫩嫩的粉颊上咬一口。
“昨晚睡得还好吗?”他为她拉开右侧的座椅,从这个角度可以透过落地玻璃,赏尽满庭院的鲜绿繁荣。 “很好,谢谢。”她坐定后,对餐桌上的另一位妇人微笑,以眼神示意他为两人介绍一番。
石藤靖和险些笑出来。
她的眼神不是温和的请求,或者像她外表上的礼貌优雅,而是热辣辣的“我猜得出来她是谁。你的介绍若是敢怠慢我,待会见就有你瞧的。”
“母亲,这位是黄少贞小姐,我的好朋友。她在一间大学担任教职,同时也是略有名气的专栏作家。”她尊奉如仪的为两位女士介绍。“贞,这位是我母亲石藤夫人,母亲经常出国旅行,可以用简单的英文与你交谈。”
那声“贞”唤得黄少贞的鸡皮疙瘩起立唱国歌。
“初次见面,石藤夫人。”她有所保留的微笑。
“等了一天一夜终于有幸和黄小姐见上一面,打上一个招呼,真是幸会。”石藤纪江纡尊降贵的点了点头。“目前为止还住得习惯吧?”
老夫人虽然低头啜饮咖啡,然而锐利的词锋分明暗示她这个客人太大牌迳自入睡而轻慢了主人。
“我住得当然习惯。石藤一氏#x4e0d;#x6127;名门大户,待客之道也不同凡响,果然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备受欢迎的程度,如同回到自己的家中一样。”她笑吟吟的还以颜色。
“咳咳!咳咳咳”石藤靖和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你不要紧吧?我帮你拍一拍。”黄少贞走到他背后使出吃奶的力气猛捶他。敢偷笑以为我没看到!揍死你!
“没事、没事,不要紧!”再捶下去就出人命了。他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音量嘀咕:“脾气还真坏,借笑一下也不行。”
看来留她与娘亲大人单打独斗,绰绰有余。哲学圣人有言,切勿处于女人的战争中。他还是速速退场为宜。
“既然两位互相介绍过了。不妨趁着这个机会好好聊聊。我该上工了,不打搅你们用早饭。”他向角落的仆人示意,取饼手提箱和西装外套。
“我送你到门口。”黄少贞嘴里仍然温柔甜蜜。
难道刚才她还打不够?他苦笑,乖乖地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无人的长廊上,一记白眼马上飞过来。
“令堂对每位访客都这么‘友善客气’吗?”还下马威呢!幸好她天生伶俐,没让他娘占了便宜。
“我看你应付得很好啊!”他微笑。
“那是我机伶。假若被你们这些倭寇骑到头顶上,我承受五千年的中华文化薰陶,岂不是白费了?”她得意的扬高嘴角。
“又来那一套仇日民族论!”轮到石藤靖和瞟她一个白眼。“我走了,你多休息。明儿个我安排医生为你做定期检查。”
“顺走,不送了。”她往墙上一靠,百无聊赖的挥挥手。
石藤靖和走出两、三步,忍不住回头。她寂寥的眼神活像一只被丢弃的小狈。
“你待在家里很无聊吗?”
“废话!”她没精打采的踢踢腿。“报纸杂志我也看不懂,电视节目我又没兴趣,连一个打电话聊天的对象都没有。”
他一颗心登软了。
“如果休息够了,让雅子陪你去附近逛逛,熟悉一下环境。”他从皮夹里抽出几张钞票。“这些先拿去用,你应该有很多私人用品必须添购。”
黄少贞没有接过来。
“不必了,我自己有钱。”她怎么可能向他伸手?这是尊严问题。“你去上班吧,不要理我,我会想办法打繁间的。”
问题是,她那副脆弱又孤独的小老百姓模样,就是教人走不开啊!石藤靖和烦恼的耙着头发,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 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轻轻抚摩她的脸颊。
两对视线无言的胶着在一起。半晌,她终于放松颈项,靠向他的胸膛,聆听那令人安稳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