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挺出乎我意料的。」平心而论。
稻禾把怀中的档案夹丢到我腿上,「看完这个,也许你就不会觉得出乎意料了。」
「这是什么?」
「婪燄的精神评估,里头有早年帕金格写的,也有米迦叶前几天写的,不过结论大同小异。」
我翻开档案夹,按照纸质被分成新旧两批,两种字跡,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张,行为带有强烈的反社会倾向、其行为的动机,全在于自我慾念之满足、缺乏罪疚感,亳无道德意识与良心、情绪高度的衝动性,缺乏自我约束的能力、具有强烈的侵略性与攻击性、不能信任他人、不能接纳他人的爱,更无法爱护他人、创伤后压力症、心因性厌食症併发心因性性功能障碍、强迫症、重度偏执……
「幼时经歷尤弥尔的肉体虐待,以及上百年剥夺压抑人格的精神虐待,他会患有精神病态并不意外,也就是说在你们相遇的时候,他的精神状态本来就有异常,米迦叶、魔蓓儿、帕金格、梅四位医者讨论过,他之所以当时会对你產生强烈的控制欲,一是因为他本来的病症,二是他在你身上得到小时候,在未被尤弥尔发现以前,曾品尝到过的──家的感觉,按照我们之前查的资料,在丽琴死以前,她这位养母待婪燄和伊莲妠自是极好,这也是他最初既决定要拍卖你,又私下让稚森收留你的潜在原因,理智上要放开你,本能上又贪图那种美好感觉而放不开,他对你的感觉从最一开始就是极其矛盾的。」
「第一次你从他手中逃脱,跟着雷湛前往格达密切,无疑挑衅了他的理智和刺激他本身的病症,加上后来的那场火灾与你强制餵血的行为,导致创伤后压力症,厌食症等,而后你又再次拋弃他,二次加重病情,九年的空窗,他失眠,就算睡着也会做恶梦而惊醒,旁人以为的性格大变冷酷,是因为精神病态症状加重导致表面偽装难以维持,恐血的厌食症加深情感解离、麻木感,进而併发心因性性功能障碍,逃避会引发创伤回忆的事物,所以他的日常从来都是工作的书房和休憩的卧室两点一线,满腔怨恨怒火席捲他周遭的人事物,最直接的证据就是,接下悬赏令又找不到你,故而被他杀害的眾多佣兵。」
「坦白说,这空白的九年,你因为身体缘故过得不好,他的日子过得也没比你好到哪去。」稻禾转头望向认真打钉的婪燄,「年轻时候的他本就有病,现在的他则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而你,」稻禾转向我,多年来给予婪燄无尽挫败感,加深其病情疯魔的女人,「就像他疯狂世界里的一轮明月。」有如凡人仰望又求而不得的存在。
随着稻禾的话,我不禁回想起昨晚婪燄痴狂着迷的神情,「嗤,」冷笑一声,「明月,还真好听。」
「你不这么觉得?」
「现在的我可配不上那么美好的存在。」我闔上档案夹,递还给他,「派你来当说客的是米迦叶还是帕金格?」
「都有。」稻禾耸耸肩,「他们想让你劝婪燄接受治疗。」
我安静着,稻禾看着我,半晌,他说出心里的猜测:「你不想?」
「稻禾,」手轻轻搭在盘坐的膝头上,「如何才能不会失去?」
「阳光、空气、水,人生而活在世上的必需品,如果失去了,便会丧命,所以离不开,放不掉。」语调很轻也缓和,「我要的,就是这种无可取代。」
「没有朋友,只会孤独,没有爱人,不过寂寞,没有王位,只是凡人,但我想要的是,有个人,没有我,会死。」
稻禾一愣,「所以……婪燄的精神病态病入膏肓,正是你想要的?」
我露出一抹浅笑,诡譎而妖冶,「是啊!」假使婪燄真如他所说,真如档案上所写,没有我便活不下去,多好啊!
因为这一生总是被捨弃,所以不再信任所谓的爱情,所谓的承诺,因而选择了一个没有自己就会丧失性命的精神病患,这样总不会再被丢掉了吧?
「你做出了决定。」稻禾道,比起前几天对方因为婪燄的求婚而感到困扰找他喝酒,摇摆不定,这一次对方心意已决。
「是我们都做出了决定。」不只是我和婪燄,雷湛、凌也都做出了决定,「不是每个人都有跳进深渊里的决断,只有疯子才会义无反顾。」
疯,是谁逼疯了谁,是婪燄的残忍逼疯了我,还是我的绝情逼疯了婪燄?
深渊,是谁拖着谁,以前的我活在阳光明媚的世界,现在的他站在黑暗世界的顶点,如今,我被推入,他却走入,在这泥沼般的深渊中,又是谁拖着谁,是一同沉溺又或者从此救赎?
但走到最后,正如婪燄曾说的,在这世上,唯有我们才能真正了解对方的每一处细节,那个晦暗的世界,只有我们懂。
「既然你选择了婪燄,又对婪燄这么有信心,不再考虑我的提议?」稻禾推推眼镜。
当婪燄将手中工程告个段落,下意识看向不远处草坪上休憩的女人时,正巧发现稻禾起身离去的背影,抬起肩膀擦过流下的汗水,脑中思绪转动,「大人不好意思,能请你搭把手吗?」
婪燄收回注意力,「好。」微笑走过去帮忙抬起木架。
会议室里,稻禾转述了和女人的对话,并把档案夹放到帕金格等人面前的桌上,四人沉默了好一段时间,「好像……。」梅呢喃,吸引眾人的瞩目,「九年前,小梓曾失忆过,还记得当时老大也曾故意餵食她凝聚血块的药剂,不打算让她恢復记忆。」
旁人一怔,「听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有这回事了。」帕金格摸摸白花花的鬍子。
米迦叶垂下眼帘,自然也想起当时的这件事,『服用冻凝草这种凝血药草,对于她颅内的血块百害无益,血块不散她便不会有痊癒的一天,当然,除非你根本不想让她痊癒。』
『……那有没有办法让她好起来,却丧失记忆?』
『如果血块淤积,影响的是记忆,那理所当然血块化散后,记忆障碍就会解除。』
『……既然如此,我便不能让血块消散。』
当时的自己并不晓得婪燄极力隐瞒的记忆会是如此的不堪,于他们两人都是,但站在医者的角度想,如果当时婪燄肯说,肯让他们两人求助医学的协助,兴许今日这两人的精神伤害早已痊癒,但痊癒之后呢?是不是会再次迎来女人洒脱离去的下场?
所以寧可保留伤痕,也不愿有一丝失去对方的机会,无疑,婪燄利用了这点,把对方拖入了地狱,拖到了他的身边,同样的伤,无人知晓,唯有彼此才懂的痛,将两人牢牢的綑绑在一起。
而现在,沉沦在深渊里,不愿走出的女人也使用了相同的手法,打算拖着婪燄一同沉溺,完全不想劝说婪燄,使其精神病获得治疗与好转,拥有一点对方恢復正常后不再需要她的可能性。
「丹艷当真明白她若死了,婪燄也活不成了这项消息吗?」魔蓓儿微蹙眉。
「肯定知道吧!我已经对她解说过了,评估档案也让她看过了,依小妮子的脑袋不会不明白。」帕金格说。
「什么明白而已,她简直满意极了。」稻禾失笑,想到那张脸上的笑容,到底使他有点毛骨悚然。
四人面面相覷,也就是说,现在要嘛是救了女人,男人也继续活着,要嘛就是两个一起死,「还真是具有毁灭性的爱情。」梅苦笑,当年那名宛若小白花一般的少女竟然选择了如此壮烈的结局。
「好吧!」自己认定的朋友,魔蓓儿也不想评论什么,「看来用那男人的命也不足以勾起丹艷的求生慾望。」说完不免洩气的撇撇嘴。
米迦叶见状,摸摸她的头,「有些事只有当事人懂,而当事人……」气馁的魔蓓儿转向米迦叶,他清冷的眉目温和如水,「至少还有一个不放弃。」
这是场拉锯赛,放弃的女人,不肯放弃的男人,同在深渊,紧紧相牵的手,到底,是拉出,还是拖入,全权看那两人。
背部的软刷随着泡沫来回,我前倾身子,舒服的瞇起眼睛,享受男人的服务,「待会晚一点我会不在,你和小月早点休息。」对于洗澡这项技能已学习满点的婪燄说道。
我置若罔闻没有理会,他等了几秒,确认我一点细问的心思也没有后,决定山不就我,我就山的主动说明:「我要去参加孔令的葬礼,大约凌晨便会回来。」
「嗯。」
终于得来回应,却是这样的回应,婪燄心里有点忽上忽下的,离他预期的反应差了不止一点,再者感觉对方对于他去哪,去做了什么,一点在意也没有,这种感觉真的……不太好,不过比起他预想的反应,这样好像也不错,起码没吵闹着要出门。
洗完澡后,婪燄协助我穿上乾净的衣服,将我抱到床上,准备等小月洗好澡过来,白色柔软的毛巾擦拭我的头发,我乖乖的低着头任由婪燄,婪燄一边擦发一边思考是否该去学个头皮按摩,这样以后擦完头发还能延长跟对方肢体接触的时间时,毛巾底下幽幽传来一句话,「我也要去。」
原以为这话题已经过的婪燄一顿,来了,心中暗咐,「血族的葬礼都在午夜,太晚了,那在平时你早睡了。」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词。
「熬一天夜对我不是难题。」
「我当然明白熬夜对小梓你不会是难题。」毕竟对方之前连血族亲王这样的对手都没在退缩了,「不过晚上风大,现在又要入冬,早晚温差大,你就待在家里休息……」
「你要背着我去找其他女人?」
婪燄一噎,「我真的是去参加孔令的葬礼,你不相信我可以叫稚森过来跟你作证。」
「稚森从来都是帮兇。」
婪燄又一噎,「那梅……」
「嗯,那我让梅姐姐带我去。」
「不行!」婪燄立刻拒绝,现在对方行动不便,出入都是由他抱着的,他绝对不同意让任何人碰她!哪怕是梅,是个女人!
「嗯,那你带我去。」我抬起头,白毛巾白脸中一双杏眼显得黝黑明亮。
被那样一双眼睛盯了许久,婪燄败阵,「嗯,我带你去。」妥协,意料之中的妥协。
「嗯。」意料之中,重新低下头要他帮自己擦头。
瞧对方冷淡中难掩颐指气使的小模样,婪燄既无奈又宠溺的笑起,那无理取闹的质问打得他措手不及,最后还是输给了自己的醋意,罢了罢了,反正本就没想过对方真会乖乖待在家里。
这场血族的葬礼很是隆重且盛大,操办的人并非死者家属──巴德鲁家族,而是婪燄以挚友名义亲自打点的,宽广的墓园,来往的人很多,一律的黑色正装,当婪燄抱着我走进时,立即吸引了全场的瞩目,巴德鲁家主──孔令名义上的养父──迅速上前感激致谢,大大褒扬婪燄不计较身分高低,孔令能得如此婪燄重视,是孔令与巴德鲁家天大的福分,狠拍马屁之于无非是暗示巴德鲁家族随时能成为多拉斯家族底下的附庸家族,完全忽视被横抱在婪燄怀中的我。
柳眉动了动,这老头是瞎了吗?有必要把我们拦在大路上,干嘛不等婪燄把我放下以后再来进行马屁大业?这么着急,是赶投胎吗?
婪燄注意到我的表情,彷彿听见我的内心话,不免微微笑起,「孔令是我们一位很重要的朋友,这是我该做的,棉薄之力,不足掛齿,请巴德鲁伯爵别放在心上,先告辞了。」语毕,不等对方反应,直接朝前方的椅子区走去。
婪燄把我放到椅子上,弯腰不管他人目光替我拉整裙摆,「我知道你不喜欢在大家面前被我抱来抱去,你坐在这里等一下,待会弔丧的人少一点,我再抱你过去。」
「嗯,谢谢。」
得到如此客气疏离似的回覆,婪燄酸涩的笑了笑,「跟我不必客气。」摸摸我的头,顺道替我摆正半面银甲。
「小梓小姐。」
我们看去,竟是三大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