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2 / 2)

“你有把握吗?在那次记者招待会之后?”帕格把两只手心朝上翻了翻。

帕米拉说:“去年以来,他们已经按照新的情况把那个手册订正了。现在语气镇定了些,也实际多了。正因为这样,读了也更叫人沮丧。我可以设想将要发生的一切。经过克里特岛这一场,我确实认为一切都可能发生。”

“这样你还回去,可真勇敢。”

“一点也不。我在这儿受不了。吃着你们的牛排、冰激凌,我噎得慌。我心里觉得犯了罪。”帕米拉在膝盖上攥着手指头。

“我再不回去不成了。办公室里有这么个女孩子——你再喝一杯吗?不喝啦?——哦,这个傻丫头对一个有妇之夫,一个美国人,简直发了狂;而她在皇家空军里又有个未婚夫。她我不到人谈这件事。她就一古脑儿说给我听。我得跟这个多愁善感的人成天生活在一起,受着折磨,简直把我拖垮了。”

“这个美国人是干什么的?”

“这么一说你就明白了,”她撇了一下嘴,然后说“他是个文职人员。我实在想不出她看上了他什么。我见过他一面。一个又高又瘦、松松垮垮的家伙。戴着眼镜,鼓着肚皮,痴笑起来声音挺高。”

他们无言地坐在那里。帕格来回哗啦啦地搅着杯子里的冰块。

“真可笑,我认识一个家伙,”他说了起来。“一个海军人员。拿他来说吧。他结婚已经二十五年了,家里人丁兴旺,等等。可是他在欧洲碰上了这个姑娘。实际上是在船上,后来又遇到几次。他怎么也忘不掉她。在这件事情上,他什么行动也没采取。他的妻子好好的,没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可他就是不断地想念着这个姑娘。但他光是想念着。他决不肯伤害他的妻子。他喜欢他那些长大了的孩子。看到他,你会称他为头脑清醒的公民中最清醒的一个。自从他结婚以来,他还没同任何其他女人有过瓜葛。他不会搞这种事儿,也不想去尝试。这就是这个家伙的故事。就跟你这个女朋友一样傻,只不过他不同人谈。这样的人有好几百万。”帕米拉-塔茨伯利说:“你是说,是个海军军官吗?”

“对,他是个海军军官。”

“听起来象是个我会喜欢的人。”姑娘的声音纯洁而且善良。

穿过外面的汽车声,传来一阵模糊的可是更好听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才辨明是一架手风琴。“啊,你听!”帕姆赶忙站起来跑到窗户跟前。“你上回听到这玩艺儿是多久以前啦?” “华盛顿总有几架到处转。”他站到她身旁,从五楼往下望着——那个拉琴的人给孩子们围得几乎看不见了。她悄悄地把手伸给他握着,头倚在他肩上。“咱们下去看猴子吧,一定会有一只的。”

“当然。”

“先让我跟你接吻告别吧,在街上我不好意思。”

她用两只纤细的胳膊搂住他,吻了他的嘴。远远地在楼下,那架手风琴的乐声悠悠扬扬地奏着。“这是支什么曲子?”她说,嘴里那股温暖的气息依然逗留在他的唇上。“我听不出来。倒有点儿象韩德尔的弥撒亚1。”

1韩德尔(1685-1759),德国作曲家,弥散亚是他的宗教乐作之一。

“这支曲子叫对,我们没有香蕉。”

“多么动人。”

“我爱你,”维克多-亨利说。他对自己感到相当吃惊。

她抚摸了他的脸,眼睛深情地凝视着他。“我也爱你。来吧。”

街上,在炽热的太阳下,一只头上紧紧戴着红帽、用轻链子拴着的猴子在翻筋斗,孩子们尖声叫喊着。手风琴仍在拉那支歌。猴子跑到维克多-亨利跟前,用它那弯起来的长尾巴平衡着身子,然后把帽子摘下来举到他面前。他丢进一枚两角五分的银币。猴子把银币拿到手里,叼着它,掀了下帽,就一个筋斗翻到它的主人跟前,把钱丢进盒子里。它坐到手风琴上,咧嘴笑着,吱吱地叫着,不断地向人们脱着帽。

“要是能教会那小家伙敬礼的话,”维克多-亨利说“它在海军里会大有前程的。”

帕米拉抬头望着他的脸,抓住他的手。“在我所认识的人中间,为了这场可咒诅的战争,你的努力比任何人也不差——任何人,任何人。”

“那么,帕姆,一路平安吧。”他吻了她的手,然后快步走开了,把她留在那些欢笑着的孩子中间。在他身后,那架手风琴又气喘吁吁地奏起对,我们没有香蕉。

两天以后,维克多-亨利接到一道命令,要他护送一位在内战时期服过役的海军里年纪最大的老兵,去参加纪念日1

的检阅。这项任务使他感到很奇怪,可他还是把一大堆工作撂在一边去执行这项命令。他到退伍军人养老院去把那人接出来,陪他一道坐车到宾夕法尼亚路的检阅台。这人穿了一身残旧的军服,就象穿了一套旧戏装似的,消瘦、饱经风霜而且塌陷下去的脸上一双朦胧的眼睛还算机警有神。

1每年五月三十日为纪念美国南北战争(1860-1865)中阵亡将士的日子。

罗斯福总统坐在检阅台旁的一辆敞篷汽车里,他穿的白亚麻衣服和戴的白色草帽在灿烂的骄阳下闪闪发光。他使劲握了握那个龙钟老人的手,对着他的助听器大声嚷道:“好哇,好哇,老伙计。你的气色比我的强。我相信你的精神也比我好。”

“我没有您那么多伤脑筋的事,”老兵颤抖抖地说。总统把头朝后一仰,大笑起来。

“你同我一道来检阅好不好?”

“那可比——嘿嘿——比在游行队伍里强。”

“来吧。帕格,来吧,你也同我坐在一块儿。”

在阳光下,老兵很快就睡着了,连铜乐队敲敲打打的声音也吵不醒他。罗斯福敬着礼,挥着手。每当一面旗子走过时,他就把草帽放在胸膛上,并且亲切地微笑着,好让那群

拥挤在那个在总统旁边睡觉的老兵旁边的人拍新闻片和照相。

“我偏爱海军,”当戴着高帽子、穿蓝军服的安那波里斯队伍的士兵一张张年轻的脸行着注目礼从他面前走过时,他对维克多-亨利说。“他们就是比西点军官学校的学员走得好。可千万别告诉陆军方面的人我这么说过!喂,帕格,顺便问你一声,你看我可以派谁去伦敦领导咱们的护航事务?”帕格给他问得发怔。自从那次记者招待会之后,总统一直坚持说不护航。“怎么?你想不出什么人?自然,在这些事情开始之前,先给他个‘海军特别观察员’之类的名义。”

由于铜乐队锣鼓喧天,总统的司机、坐在前边的他的海军副官以及屏围着他这辆汽车的便衣警卫人员都听不到他的声音。

“先生,咱们要护航吗?”

“你完全清楚要护航。非护航不可。”

“什么时候,总统先生?”

总统听到帕格这么死乞白赖地追问,就带着倦容对他笑了笑。他在衣袋里掏来掏去。“今天早晨我跟马歇尔将军有过一次有趣的谈话。这就是从谈话中得出的结果。”

他给维克多-亨利看了一张小纸条,上面是他自己潦草的笔迹: 战斗准备状况——1941年6月1日

地面陆军力量13%

(主要缺乏:各种武器;迅速扩充;训练不全面;选拔兵役法案即将满期。)

陆军航空兵团0%(各有关部队正在训练、扩充中)

正当一面面美国国旗从他面前飘过、海军铜乐队大声奏着星条旗永不落的时候,维克多-亨利读到这些令人胆战心惊的数字。这当儿,罗斯福还在搜寻另外的字条。他一面接受从他面前昂首阔步地走过的水兵们的敬礼,一面又递给帕格另一张字条。这是另一个人用绿墨水写的,最后一行用红笔圈了起来:

公众对战争的态度——1941年5月28日

如果“没有旁的办法打胜”就参加75%

认为迟早要参加80%

反对我们马上参加82%“交还我吧,”罗斯福说。他把字条又收了去。“帕格,这是我那次演说后的第二天,特地搜集来的数字。”

“先生,护航是海军的任务。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咱们要是卷入战争的话,”总统一边朝着一簇向他欢呼的学童爽朗地笑着,挥着手,一边说。“而一旦护航就势必卷入战争——希特勒会马上占领法属西非,他会把德国空军调到达喀尔,从那里还会跳到巴西。在巴西,他又可以新开辟一些潜艇修理坞。亚速尔群岛就成为他的囊中物了。现在喊着要护航的人们完全看不到这些。还有一个不容情面的事实

是这个百分之八十二——全国人民百分之八十二不赞成打仗。百分之八十二!”

这时,那个海军老兵坐直了,眨巴着眼睛,嚼动着他那副瘦颚骨和那张松弛的瘪嘴。“啊,这个阅兵可真好哇!我还记得当年我列队从林肯总统前边走过的事儿呢,”能细声细气地说。“总统就站在那儿,他本人,穿的是一身黑。”老人瞥了罗斯福总统一眼。“可你穿的是一身白。还坐着,嘿嘿。”

维克多-亨利听到这话,窘得把身体一缩。可是罗斯福却畅快地笑起来。“唉,你说对了。每个总统的做法都有些不同。”他在长烟嘴上点了一支香烟,吐了一口烟。一片棕色的童子军队伍走过去了,他们的头部和明亮的眼睛都转过来朝着总统。他向他们挥着帽子。“帕格,直到目前为止,我们今年比去年多生产了百分之二十的汽车,看来国会决不会授权给我让它停下来。哦,伦敦怎么样?你还没提出任何人来呢。”维克多-亨利迟疑不决地提了三个有名气的海军少将。

“我知道他们,”总统点了点头。“事实是,我心目中想的是你。”

“那不成吧,总统先生,我们对方皇家海军派的是将级军官哩。”

“噢,那容易安排。我们可以暂时把你提升为海军少将。”

由于这个意外,也许还由于烈日当头,帕格感到头晕眼花。“总统先生,您是知道的,派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喂,帕格,先别来这套。说实在的,我还是愿意把你留在目前的岗位上。决定谁应该得到什么样的武器和供应是个重大任务。我很高兴你在干这件事,因为你有见解。不过,你还是要考虑着伦敦。”

“是的,是的,先生。”帕格把老兵送回养老院,又回到堆满了工作的办公桌去。他办完了一大堆公事,就步行回家,给自己一个思考的机会。全市都处在节日的静寂中。康涅狄格路上几乎空无一人。夜晚的空气清馨爽人。考虑着伦敦!

坐在杜邦圆场长凳子上的年轻情侣们转过身来笑着,目送这个穿白色海军服的壮实男人阔步走过,嘴里哼着的歌曲是在他们中间有些人还没出生的时候流行的。

“嘿,怎么回事啊?”帕格一进起居室就大声嚷道。“香槟?你干吗打扮得这么漂亮?是谁的生日?”

“谁的?你这老傻瓜,”罗达站了起来。她穿了粉色的绸衣,显得光艳动人,两眼泪水晶莹。“你不知道?你猜不出来吗?”

“我想我大概把日子都记糊涂了。”

“这是维克多-亨利的生日,就是他的生日。”

“你喝醉了?我的生日在三月。”

“唉,我的天,男人有多么笨!帕格,今天下午四点,杰妮丝生了个男孩!可怜的人,你当上爷爷啦,他的名字就叫维克多-亨利。我也成了风烛残年的老奶奶啦。可是我高兴极了。我高兴极了。啊,帕格!”罗达投入了他的怀抱。

他们一边喝着香槟——很快就喝光了一瓶,一边谈论着这件大事。杰妮丝和她的娃娃都很好。这只小象的重量足足有九磅半!罗达曾赶到海军医院去隔着玻璃望了望他。“帕格,他简直跟你一模一样,”她说“一个红润的小复制品。”

“可怜的孩子,”帕格说“他也会象我一样不走桃花运。”

“亏你说得出!”罗达大声说,逞能地吃吃笑着。“你还不是挺走运吗?不管怎么说,杰妮丝和娃娃要住在咱们这里。她暂时不打算把他带回夏威夷去。这么一来,房子问题更得很快决定下来。帕格,刚好今天我又使狐狸厅路的那个老奶奶减下五千元去!要我说,咱们赶快买下来吧。那片漂亮的草地,那些多么好的老榆树!亲爱的,咱们好好享受一下晚年吧。亨利奶奶和爷爷,咱们一道过个有派头的暮年。咱们总要有许多富余的房间好让孙儿孙女们住。你不这么想吗?” 维克多-亨利凝视他的妻子好一会儿,她都开始感到奇怪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做了个左右手心朝上托的奇怪姿势。

“好,老婆婆,告诉你,我太同意你的想法了。咱们一定搬到狐狸厅路去,咱们一道度过晚年。说得好。”

“啊,多么好哇!我爱你。明天上午我就打电话给沙勒罗瓦代办所。好,我现在去看看晚饭怎么样了。”她摇摆着穿绸衣的苗条臀部,急急忙忙奔了出去。

帕格把香槟酒瓶往他杯子里倒空了,可是只淌下了一两滴。他轻声唱着:

可是对,我们没有香蕉,

今天,我们没有香蕉。三个星期以后,德国人侵入了苏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