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珍珠港海军基地露天剧场,一个苗条的黑发姑娘走上舞台,取下太阳镜,在早晨强烈刺眼的阳光下眯起眼。她淡粉色的衣裙走动时——作响,显出了她穿着丝袜子的大腿,引起了全场海陆军士兵一片愉快的口哨声。剧场已经座无虚席,前排折椅也已空位不多。坐在最前排的是夏威夷州长、海陆军将领和他们的夫人们,摄影师的闪光灯对着他们闪烁着淡蓝色的光。这时还不到十一点,剧场演出还早了一点,但这第一次的“快乐时光”节目是对大西洋沿海夜间的听众广播的。海军乐队坐在乐台上,铜乐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从乐台一边远处,可以看到好几艘停泊的军舰,列成灰色的两行高塔。
在扩音话筒前面,姑娘微笑着站在那里,等到兴致勃勃的骚动安静下来以后,才举起一块油漆光亮的牌子,上面两个黑色大字:“鼓掌”全场现众报以热烈的掌声。
“谢谢,你们好。我是克里弗兰先生的助手,梅德琳-亨利。”从最高一排座位上传来一声刺耳的调情的口哨,引起看台下一阵轰笑。她摇晃了一下手指:“你当心一点,我还有两个哥哥坐在这儿,他们一个是海军航空员,一个是潜艇人员。都长得又高又壮。”这话又引起了一阵笑声和欢呼声。
观众们的情绪愉快激动,等待着节目开始。这个重要的无线电新节目首次在海军基地演出,几天来一直轰动着这块死气沉沉的领土。这个岛上人数不多的有身份的白人家族,过腻了舒适的生活,都互相争着来招待休-克里弗兰;有的为了参加宴会,还专程坐飞机到奥阿胡岛来。海军原来计划举行一次假想敌人突然袭击的舰队演习,由于与广播节目时间相冲突而推迟了。檀香山地地方报纸关于演出的头版头条新闻,压倒了德军在基辅附近包围几个俄国兵团的消息。
梅德琳带着一种含羞动人的风度,故意别别扭扭,一字一眼地说明了这次新节目的规则。她说只有真正的作战人员才能参加这次业余比赛。每一个参加者都将得到五百元国防公债,获得喝采最多的表演者还有特别奖:把他的女朋友或父母用飞机送来过一周。她说:“克里弗兰先生只希望,女朋友远在开普敦或加尔各答的得奖者不要太多了。”她的话引起了一阵笑声。“我想大概就是这些吧。现在让我介绍你们都等着见的人,大名鼎鼎的业余节目的主角,也是现在这个‘快乐时光’节目的主角,我的好老板,休-克尼弗兰先生。”说完话,她走到乐队附近的座位上,一本正经地坐下来,把裙子裹紧大腿。克里弗兰走到扩音器跟前,顿时一片欢呼。“好吧,好吧,”他慢吞吞地说。这句用西部牧童鼻音说的口头语,已经变成了他的一种商标,又引起了一阵喝采。“也许我应该就让梅德琳继续说下去,这个节目归我管,可是她的相貌、口才都比我强。”他耸了耸眉头,听众发出了笑声。“我不如介绍一下她的两个哥哥,看看他们到底有多高多壮。当海军航空员的是‘企业号’上的华伦-亨利海军上尉。华伦,你在哪儿?”
“啊,我的天,”华伦说。“不,不。”他说着往他在中排的座椅里一缩。
“站起来,傻瓜,”杰妮丝嘘他。
华伦毫无表情地站了起来,马上又坐下,缩得更拢了,他那穿白衣服的身段又高又瘦。
“欢迎你,华伦。现在介绍‘乌贼号’上的拜伦-亨利。”拜伦起了个半身就又坐下了,不愉快地嘟哝着。
“嘿,拜伦!他们的父亲也是舰队上的。伙计们,他们一家就把海洋全占了,海面上,空中,还有海底。我们的国家所以强大而安全,就是因为我们有好多象亨利一样的家庭。”州长和海军将领们跟大家一起热情地鼓掌。拜伦弯腰曲背地缩在座椅里,喉咙里发出一种憋气的声音。
首次演出的“快乐时光”使观众挺高兴,看来会取得一致的好评。克里弗兰曾经走遍美国各地,他能够讲穷乡僻壤老百姓都能懂的笑话。他不用广播稿,把准备好的打诨笑料都记在脑子里,使人感到一种轻松、愉快、带有小城镇那种诙谐的气氛。更主要的还是登台表演的海陆军士兵们那种沉默的想家气息。他们的小节目很象教堂举办的联欢文娱节目,乐队奏着表现爱国精神的进行曲,这是激动着美国感情的一小时。梅德琳带着玩笑报幕时,故意用的那种别别扭扭的腔调,与家乡味的气氛相适应。
拜伦感到很乏味,整个演出过程他都无精打彩地坐着,抱着双臂,出神地看着自己的脚尖。有一次,杰妮丝轻轻地碰了她丈夫一下,眯起眼,头歪向拜伦。华伦比划了个孕妇大肚子的手势。
演出完了,舞台上挤满了人。州长、他的随从们、高级军官们都围着克里弗兰。亨利兄弟想挤也挤不上去。
“你知道吗,”拜伦说“布朗奇-胡班也在这儿。”他的漂亮的潜艇艇长站在两个舰队司令之间,正与克里弗兰握手,象老朋友一样谈着话。
“你跟布朗奇-胡班有些不和吗?”华伦说。“他是个好汉子,勃拉尼。”
“是他跟我不和呢。”
“嘿,又高又壮的哥儿俩!上来吧。”克里弗兰发现了他们,笑着向他们招手。“哎呀,还有谁敢欺侮梅德琳呀?杰妮丝,州长刚才约我去吃午饭,我谢绝了,我说你还等着我呢。”杰妮丝一楞,说:“不,请不要这样。”
州长对着她微微一笑。“不要紧。休以后还要去华盛顿广场的。我事先不知道参议员拉古秋的女儿还躲在我们中间。不久一定请你去吃饭。”
杰妮丝鼓起了勇气说:“您愿意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吗,州长?就在花园草地上,有一点牛肉排和啤酒,没有别的招待,不过我们真希望您能去。”
“好啊,在草地上吃牛排喝啤酒,听起来真不错。让我去找我的夫人。”
华伦和布朗奇-胡班正在互相取笑,说对方有个大肚子,实际上他们根本都没有,又说对方看来多象上了年纪的结婚的人。拜伦脸上毫无表情,眼色阴沉地站在那里。他插进来说:“对不起,艇长,我嫂子请我吃午饭,我可以去吗?”
华伦说:“嘿,这是不是说你的下级现在正受处分,行动受限制?”“呵,勃拉尼跟我有点小矛盾。当然可以,勃拉尼,你同华伦和杰妮丝一起去吃午饭吧。十五点正回队报到。”
“唉,唉,先生。谢谢,先生。”对拜伦这种不礼貌的语调,华伦微微地摇了一下头。
杰妮丝坐着州长的轿车回家,梅德琳和拜伦坐华伦的旧中型吉普。妹妹头上戴的粉色和黄色鲜花做成的双层花圈在车里散发着芳香。她快乐地说:“好啊,好啊,正好我们三个,上一次我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听着,勃拉尼,”华伦说“布朗奇-胡班是我的一个老朋友。顶什么牛啦?也许我能帮个忙。”
“我为我的军官教科书画了一张空气压缩器的图,他不喜欢,要我重画,我不干。我不画好,他就不让我自由行动。”
“这多可笑。”
“我也这样想。”
“我说是你可笑。”
“华伦,我们从旧金山出发以后,由于抽油筒冻了,压缩器发生了故障,班长病了,我检修了压缩器,排除了故障。” “那好啊。但是你把图画好了没有?”
“图画得不好,可是我修好了压缩器。”
“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问题就在这里。”
“不,问题是谁得海豚奖章的提名权操在布朗奇-胡班手里。”
“我不在乎得到海豚奖章。”
“去你的吧,你不在乎才怪哩,”华伦说。
“你看,华伦,我是被骗上‘乌贼号’的。我已经接到命令去参加新造的潜艇‘鲔鱼号’,但我的副艇长和胡班在太平洋潜艇司令部施加了影响,把我调出来。不仅如此,原来进潜艇学校就不是我自己的志愿。爸爸主要为了不让我和娜塔丽结婚,硬把我推进去的。所以她去了意大利,现在还陷在那里出不来。就是因为我进了潜艇学校,我的生活才搞得一团糟。天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再见到我老婆,还有我的孩子,要是我有一个的话。她在世界的那一边临产。我想的是这个,而不是什么海豚奖章。”
“你现在是在海军,你想调上岸来吗?”
“有什么不好?岸上的上班时间比较好,通信也比较有个准。”
“噢,狗屁。请原谅,梅。”
“真没意思,又象过去的时候一样。不管怎样,你们应该听听休的谈话。哎哟!”她尖叫一声,华伦的车离开公路冲进草地,避免了与突然迎面开来的一辆破旧的绿色别克车相撞。华伦冷静地说:“这些夏威夷人开车真让人担心。”
“还有那个家伙也引不起我的兴趣,那个克里弗兰。”拜伦说。“你是怎么跟他搅在一块儿的,小梅?”
“我不是跟他搅在一块儿,”梅德琳厉声叫道“我是给他工作。”拜伦亲切地微笑着说:“我知道,妹妹。”
“他干得不错,”华伦说“演出很顺利。”
拜伦说:“什么?嗨,整个节目都那么做作!都不是他自己讲出来的笑话,而是背诵出来的。”
“这一点你完全说对了,”梅德琳大笑着。
“很明显,他唱了一出圆滑而毫无内容的戏。他使我想起布朗奇-胡班来。”
“布朗奇不是做作的人,”华伦说。“他工作一贯表现很突出,勃拉尼。同时,你最好不要忘记他是潜艇的领导人。”
“当然他是领导人,当然他工作表现很突出,当然我现在行动还受限制,但是如果要我再画一张空气压缩器的图,除非太阳从西边出。当我听说娜塔丽已经回到意大利生孩子,我就打了个报告请求调到大西洋。我们的潜艇经常出入地中海,我也可能有机会见到她,甚至可能把她接出来。我都对他说了。他教训了我一顿,说我把个人生活问题放在海军之上!好吧,我说不管怎样我还要提出申请。他不能不照转,就批上“拟不予同意”转上去了。”
华伦眼睛看着公路说:“你在艇上只有三个月,一般的期限是两年。”
“一般的海军少尉都没有一个怀孕的老婆陷在意大利。”
“不要误解我的意思,这不是海军的错。”
“我也不怪海军,我只是告诉你为什么我不急于讨好布朗奇-胡班。”梅德琳突然用一阵笑声打断了他们的简短对话,她说:“你们两个都没想到吧,爸爸忽然学起俄文来了?”
“俄文!”华伦叫道。“干什么?”
“他要去俄国。我不知道他怎样去,什么时候去。”梅德琳笑着说“妈憋了一肚子气,爸爸现在参加了速成班,一天十小时。她老看不到他,除非有人来找她打网球或看电影,宽大的新房子里就是她一个人在家。”
“爸爸最好抓紧一点,”华伦说“如果他想赶在德国人前头进莫斯科的话。”
拜伦取下梅德琳的花圈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啊,这是浓郁的红茉莉花。天知道咱们三人什么时候才能又象今天一样在一块儿。我现在心情很坏,不过我爱你们俩。你家里的烈性酒还有多少,华伦?”
“百分之九十七,刚刚添补。”
“太好了,我准备给你喝剩到百分之五十。” “完全同意。”
拜伦到了华伦家,找到了新到的航空版时代周刊,就坐在一棵榕树的树根之间的长椅上阅读起来,这个时候,华伦、杰妮丝和客人们吃着小吃,喝着甜酒,兴致方浓。在海上呆了两个星期,拜伦只听到了一些零星的消息。
午餐会进行了一段时候,一个咧着嘴笑的男仆奏起六弦琴,客人们跟着乐曲跳起草裙舞,华伦开始在浓香扑鼻的烟火上烤肉。休-克里弗兰和梅德琳在光着脚丫跳草裙舞,海军来的人和本地人围着拍手欢笑,报纸社交活动版的摄影记者在拍照。拜伦板着脸望着他妹妹白皙的脚丫在草地上转动,她那裹着粉色绸裙子的屁股跟着扭动。他不知道是谁已失去了常态,是他自己呢还是这个欢乐的人群。根据时代的报道,德国人象两年前席卷波兰一样正在席卷俄罗斯。那时也是九月份。根据那些战斗的图片,兴高采烈的德国人所公布的消息看来是很可信的。图片显示着大火燃烧着的村庄,天上一片黑压压的德国空军飞机,玉米地中间的公路上挤满了难民,铁丝网后面是一群群胡子拉碴、面色阴沉的俄国俘虏。这情景使拜伦生动地回忆起他和娜塔丽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坐着破旧汽车从克拉科夫向华沙逃难,他的受伤,路边上一个小孩伏在她妈妈已经打烂的脸上啼哭,红色的火焰,发出刺耳啸声的炸弹,在混乱而拥挤的医院里的娜塔丽,无人地区的秋虫声,这些都历历在目。
华伦端着两盘薄片牛排和炸土豆丝,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坐下,说:“尽量吃吧,我的孩子。”拜伦说:“谢谢。时代登的消息,局势很严重。”
“去他的,勃拉尼,你早知道德国人会打败俄国佬的,对吧?俄国人是很坚强的战士,但布尔什维克政府是一伙半疯子政客凑起来的杂乱班子。斯大林在三八年把他的一半官员,包括沙皇时代留下来的职业军人,统统枪毙。没有有经验的军官,你就无法进行战争。所以德国人就在这方面跑到我们前面去啦。他们的总参谋部已经继续了一百年了,上一次大战他们打了败仗,马上又收集地图和情报准备这一次战争,这是一种知识上的武装,喝点酒吧?加利福尼亚的红酒运到这儿质量还很好。”
“当然喝。”华伦带着一个大紫色瓶子回来,说:“唉,也有一件好事。如果希特勒打下了莫斯科,日本鬼子一定从北面跳出来抢夺西伯利亚另一头。这就给我们一点喘息的时间。不然,他们必然很快就要往南来。他们的汽油越来越少了。我们肯定还没有准备好。就是巩固菲律宾的据点,使我们能够守得住,也还得一年时间的准备。”
拜伦把那份时代一掷,问道:“我想起来了,你读了你丈人最近的演说没有?他要我们试探一下能不能与德国人达成一些协议。”
“我知道。嗯,这一点他太不切实际。希特勒现在不想达成任何协议,现在正在打大胜仗的时候他不会。但归根到底,勃拉尼,德国鬼子可能比小日本好打交道,他们是白种人。”
“是啊,不过一开始我们也许就得先把我们的犹太人都枪崩了。”
华伦慢慢地把他古铜色的脸转向他的弟弟,薄嘴唇上带着一丝不好意思的微笑。“使德国人不屠杀他们的犹太人,伙计,我想他们的政策也够恶心的了,不过——”
“你们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当我想告诉这里的人德国人是个什么样的时候,人家总给我顶回来。布朗奇-胡班认为这场战争是撒克逊文化对付亚洲新兴的潮流的,俄国人算是亚洲人,我们和英国人要赶快聪明一点支持纳粹分子,因为他们是为着我们共同的目的而战斗的,这是白种民族的最后机会了。他这些想法都是从一个名叫荷马-利1的疯子写的书中得来的。他反复阅读这些书籍,其中主要一本是无知的勇敢,另一本是撒克逊时代。”
1荷马-利(1876-1912),美国军人、作家,曾任孙中山的参谋长。
“我读过荷马-利的书,”华伦说着看了看手表“他是一个怪癖的人,不过很有趣——噢,我们的朋友小维克到喝奶的时候了,不过看来琴还不想离开州长。”
“我去喂孩子奶。”
“你喜欢孩子,还为了别的?”
“我喜欢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