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罗马一个显贵门第。我三岁时,父亲不幸去世、母亲尚年轻,立意改嫁,托一个无子女叔父照管我的学习。他高兴地、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收留了我,因为他想利用他的监护人身份,决定把他收养的孤儿,培育成一个忠于神甫的信徒。
对于狄法洛将军的历史,知道的人太多了,这里就用不着我赘述。将军死后,神甫们看到法国军队威胁着这个宗教之国,便开始放出风,说有人看到基督和圣母木头塑像睁开了眼睛。人们完全轻信了这种宗教谎言,他们排着长队请神保佑,整个城市被灯火照得如同白昼。信徒们带着祭品,纷纷拥进教堂。叔父渴望亲眼看看别人大谈特谈的奇迹,便把家里所有人组织成队,他穿着孝服,手拿带耶稣像的十字架,走在前面。我跟着他,手举一支点燃的火炬。我们都赤着脚,怀着一个坚定的信念,即我们越显得谦卑,就越会博得圣母和她儿子的怜悯,会让我们看到他们睁开眼睛。我们这样列队到了圣-玛瑟尔被堂。这里人们摩肩接踵,不停地呼喊:“圣母玛丽亚万岁!圣母玛丽亚和她的神圣造物主万岁!”守在门口的士兵只许祭祀的队伍通过;不让从教堂四周汇聚的人群进去。我们轻易地到了里面,在栏杆旁,我们拜倒在圣母和她儿子的雕像前。人群在喊:“你门看,他们刚才睁开了眼睛!”大多数人处在什么也看不到的位置,却虔诚地跟着别人欢呼。而那些异教徒,特别警惕自己流露出怀疑表情,否则人们会毫不手软地将他们杀死。我叔父凝视着圣像,欢喜若狂,喊道:“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睛一张一合了两次。”而我,一个可怜的孩子,站得两腿发酸,尤其是长距离赤脚走路,弄得疲惫不堪。我蓦地哭了起来。叔父强迫我屏住气,并要我一心想着圣母,而不是自己的脚。我们在教堂里还看到一个名叫巴达施的成衣商,带着他妻子和扶住拐杖勉强能走路的瘸腿小孩。好心的父母将孩子放在祭坛平台上,便高呼起来:“保佑他吧!保佑他吧!”他们时而向着基督、时而向着圣母,喊着同一个口号。半小时后,母亲对儿子说:“圣母有灵,我的孩子,圣母有灵。”他们以为是时候了,便离开祭坛,口里不停地喊着:“圣母有灵,孩子,你甩开拐杖吧?”可怜的孩子听了父母的话,丢开支撑,从四级台阶上摔下,头磕在地面上。母亲闻声,跑去扶起,立即送到保健医院包扎伤口,可怜的孩子骨头挫伤,并不能离开拐杖。看完这个插曲,我们离开了教堂。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仍排着队,喊着一般的口号。
回到家,我虚心地向叔父求教:为什么圣母忍心让这无辜的孩子跌得这样惨?叔父回答我:“我的孩子,你以为上帝和圣母要给所有人创造圣迹?这种思想千万要不得。为了获得上帝宏大无比的恩惠,我们应有一颗虔诚的心,而不应有任何抱怨。”
要是在圣迹这一话题上大加发挥,恐怕几本书都写不完。我这里只谈一件事:在罗马的波拉罗拉广场,有一幅被称为得-撒包纳罗的圣母像。有人说那照着画的长明灯用的不是油,而是圣母自身的乳汁。为了让别人相信这一谎言,他们还往水晶玻璃灯碗里,注入一种乳白色的液体给大家看。神甫用白色宽大的法衣和襟带,接收人群呈上的念珠,再浸泡在那圣洁的液体内。我和叔父随祭祀的队伍,去拜圣母像。并趁此机会,到神甫跟前,请他接下我们的念珠,说了好一阵,他才肯接。他退还我们的念珠,并没用乳汁浸泡。而用的是粘粘糊糊的油,擦了好一阵,才能装进我们的口袋。
一七九七年,法国军队占领了罗马,建立了共和制。并且立即组织了一支国民卫队。叔父的思想言谈,与战胜者大相径庭,但也不得不掩盖自己的敌对情绪,去申请上尉军衔,这让他心烦地去协助办理联盟节的筹备工作,而叫我去参加共和国的盛大节日前夕在梵蒂冈广场举行的宗教仪式。我与其他孩子一样,穿着老式衣服,头戴花圈、脖子上套桂枝花环。对这种爱国的别出心裁的活动,我感到比列队去朝拜圣母有趣,我的同伴也和我一样高兴。更令我们愉快的还是在仪式结束时,圣-彼尔广场上举行的盛大晚宴,可叔父对我的非难,破坏了我的愉快心情。我一回家,他就给我清洗脑子,要我认识异教徒标新立异、亵渎圣灵是十分可恶的,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让淫秽和糜烂的东西充斥基督世界的首都。他还说,如此节日,是魔鬼胜利的日子。我们参加了这种肮脏活动,已别无选择,只有多求上帝宽恕了。受这种奇耻大辱,还不如去死了好。他表示决心,以后他将不屈服任何强暴,拒绝参加这些罪恶活动。他坚守了自己的诺言。
不久,战局改变,法国人被迫撒离罗马。叔父心情舒畅了,看到罗马教皇政府重新建立,他由衷地感到欣慰。这次革命后,他踌躇满志,将我委托给一位先生,给我进行拉丁文的启豪教育。因为我至少得掌握这种语言的基础知识,否则就不能进公立中学,即罗马中学。我学习进步甚微,这是因为令人厌倦的八门课拉的时间太长,且先生习惯以说教和经文填塞我们这些不幸学生的头脑。功课限制很死,学生不敢越雷池一步,神甫满嘴是圣经上的话,学生独立思考是罪过。两年学习后,我获准做第一次圣事。经过三个月苦修,圣事做完了。在严格的考试后我回到家。叔叔和婶婶对我的学习成绩漠不关心,他们一心想的是拯救我的心灵。他们拥抱我热泪盈眶,祝贺我如此光荣地入了教门。可我却脱离了科学的轨道啊!再回到中学里,老师教我的一点知识,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中学,有个叫圣-路易善会的宗教组织。所有在校听课的年轻人,到节日上午,都得去听说教,做忏悔和领圣体,然后去吃晚餐,两个小时后才回。而年纪小的学生,则由几个神甫带领到城外一个花园里玩球。每场球得付出把双手按在膝上背诵十遍天主经的代价。玩完球,回到城里,要刻不容缓地去听说教。然后,我们每个人都应接受苦鞭,这由两个神甫执行。他们熄了灯,创造一种更虔诚的气氛。我们脱光衣服,自由地接受慈善的教士们鞭笞。这一仪式从唱上帝怜我时开始,到唱完为止。然后,神甫让苦修者穿好衣服,才重新开灯。离开前我们还得做好一阵祷告。此时,我们的心里充满了对地狱和魔鬼的恐怖。为了陶冶我们的灵魂,每一个星期,这种仪式要进行一两次,可我们付出了多大的精神代价。先生对我们的文化教育不闻不问,相反,他们一心研究的是如何让我们永远处于愚昧无知之中,如何通过非正义的严酷惩罚来扼杀我们心灵中萌发的一切美德。
否极泰来,我有幸熬到了尽头。一夭,我到校太迟了。一反常态,我对功课一塌糊涂,老师立即叫来正纪先生。他是由政府专门派来执行惩罚的老师。我手上挨了二十戒尺,疼痛难忍之后,我回到自己位子上坐下,难以俺饰自己的痛苦和愤懑。我太冲动,老师见我怒容满面,又下令惩罚我。我火了,拒绝服从。先生威胁我,若我再敢违拗,就强迫执行。在这种咄咄逼人的形势下,除了逃走,别无摆脱危险的良策了。我怒不可抑,抓起笔、纸、小刀、墨水,甩到先生头上,先生吓傻了。这样,我便离开了学校。
我的同窗忍俊下禁,可老师却指使他们来追赶我。我怕被他们抓住,便躲进了一所教堂。在意大利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避难所。外面追捕我的,都停住在教堂前。我冷静下来后,考虑我该采取何种对策:假如我去求叔父,毫无疑问,他会站在我的敌人那边说话;最好还是去找我的母亲,唯有她能保护我。母亲很快赶来了,她惊恐万状,以为我犯了什么大罪。我把今天偶然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她这才稍微松了口气。母亲把我领到她丈夫家。为处理好这件事,她作了很多交涉。最后,被我得罪的老师表示,除非我同意跪着公开向他赔礼,并在圣让和圣保罗修道院作一个月忏悔,他才能原谅我的过锗。这所修道院,属于那种教育所之类,被监禁的人要付生活费。对这种处理,我叔父欣然同意。他希望我到那里上修士课,思想会受到有益的影响。他对我说:“上帝等待着你。既来之,则安之。一定要记住,地狱敞开大门,时刻想把你吞进去。”他将我托付给院长,并给了他钱,请他替我做弥撤,然后,他才与我告别。
替我向上帝忏悔的教友让我忍受的一切,我真不知如何说出来。他有条不紊地向我说明我犯有严重的罪,而且是不可饶恕的。我年幼无知,完全相信了他说的话。我的忏悔是诚心诚意的。每天早晨,我卑恭地亮出我的背,接受苦鞭。量罪受罚,我按例穿一件带小铁刺的粗毛衬衣。我相信劝告者的话,总以为会见到跟踪我的魔鬼,我害怕极了。每天晚上,一种恐惧的幻觉缠着我,叫我难以入睡。他们强求我做总忏悔。我多次承认,我的同学曾借给我看不太健康的书。神甫便断言,这是罪过,假如我不很好地忏悔和布施,魔鬼将带走我的肉体和灵魂。我不得不按神甫说的,掏空口袋里的钱,交到他手里;为了摆脱魔鬼,我得斋戒和作各种严格的苦修。神甫对我说:“你瞧,我的孩子,为了你给我的四个埃居,我在罗马教皇庇乌五世陛下祝圣的祭坛上要念四遍弥撒,以拯救你的灵魂。与此同时,你得让你的肉休接受磨难。”我一一应诺,并能言行一致。
我苦修总算熬到了尽头。在释放我的前一天,我领受圣事。在整个仪式中,我止不住热泪滚滚。次日,我叔父来了,见我消瘦的面孔,感到惊异,但马上把它掩饰过去了。他对我说:“苦修对你很有益,你已经从罪孽的深渊中解救了出来,人也变得文雅多了。”
我们离开修道院,叔父用马车把我送到中学,我跪着向我的老师公开赔罪。他借此机会,要求学生注意他的尊严和人格。在如此这般地向另外几位老师赔了罪后,叔父才把我带回家。婶婶看到我,问叔父:“他怎么搞得骨瘦如柴的?”叔父回答:“他苦修赎罪了。”叔父还想让我回到学校,可我坚决不从。他最后决定把我送到布尔勒律师那里。这个人曾负责签发送往西班牙的教皇敕书。近两年,他因风湿病待在家。他的工作只限于签发两个老秘书替他起草的信件。当我在他门下读书时,他与一位仆人单独生活。我上年纪的婶婶常来与他作伴。到晚上,当我完成了自己的功课,我们便一块回家。不幸的律师被疾病折磨着,长期卧床不起,他咒骂上帝和圣人,说着是上帝公正,就应分清善与恶。婶婶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听到这些诋毁神灵的话,内心十分不安。
一天她驳斥病人,可他听不进她善意的批评。回家时,善良的婶婶对我发誓,她再不去见那个痛风病人了。他说:“他那些咒骂神灵的话,我再也听不下去了。由他这种鄙视上帝的人授课,你会一无所获,你应像我一样,不再去他那里。”
我回答说:“我不怕他影响,”若是叔父知道了这事,禁止我去听布尔勒的课,我会非常痛苦的,因为这位非宗教狂徒耳提面命,使我理解了很多我过去不懂的东西。另外,他借给我一些很有意思的书,我读得入了迷,这还成了我们交谈的话题。我的信念动摇了。律师讲的那些道德准则有根有据,我起来越觉得有道理了。我真不知如何把它与我所受的宗教教育统一起来。
我婶婶又往律师家走动了。一天,布尔勒痛风发作,疼痛难忍。婶婶恳求他为上帝的仁爱忍受一切痛苦。律师本不大信神,在痛得恼火时,婶婶诚恳的劝告,反惹得他大骂起来。可怜的婶婶气得顾不上围披巾和戴帽子,匆忙走了。出门时,她一边不停地划着十字,一边发誓不再踏入这可怕的房子一步。晚上,布尔勒却笑嘻嘻地跟我谈起这件事。我回家后,婶婶对此只字没提。到星期天,婶婶去作忏悔,她的牧师、一个宗教裁判所多明我会的修士,说除非她预先去揭发这个亵读神灵者,否则他不会给她赦罪。次日,她到圣所去揭发,然后到牧师那里。他表示宽恕了她,因她听从了他的话。
半个月后,我收到宗教裁判所的传讯通知。我以为是几个教友出卖我,揭发我藏有禁书。我十分害怕,我谨防把这传讯的事捅到叔父那里,我整日提心吊胆。必须承认,我的处境很难,一个阅历浅闹不清惹了什么麻烦的可怜年轻人,在这个案件中是很狼狈的了。决定性的一天到了,我到了神圣法庭,在侯见室惴惴不安地等了一个小时。然后,我被领到一间张挂着黑色幛幔的厅里,三个多明我会的修士坐在一张铺有黑单的桌前。这个场面令我不寒而粟。幸好我认识三个宗教法官的秘书,他是一个正直的教士。在他暗示下,我心里踏实了些。我不再紧张,在没开庭前,偷闲打量四周。我发现在教友们的头顶上方,放有一个很大的带耶稣像的十字架;在桌上有一个较小的十字架,在摊开的一本书旁边,放着新约。首席法官问我姓名、是否被神圣法庭传讯过。对最后一个问题我作了否定回答。
他接着问我:“你认识布尔勒律师呜?”
“我认识。”
“你有时听到他辱骂教会吗?”
我回答说他病很重,我到他家是去做功课,不是去监听他的言论。我的回答引起了大家注意。法官威胁我,如果我不把自己了解的一切,毫不隐瞒地揭发出来,就要严历惩罚我,并以圣三会和圣经的名义,勒令我检举罪犯在我跟前说的辱骂宗教的话。他并问:“难道你没与这个人作过个别交谈?”
“从没有。”
“我奉劝你与这个谩骂宗教的家伙断绝关系,他该打入地狱去受罪,可我们还在努力让他获得宽大处理,尽合成功的希望不大。好了,年轻人,到耶稣十字架前发誓,不向任何人泄露你被法院传讯和我们召见你的原因。”
我答应了他们的一切要求。我离开前,又办了些例行手续。出来时,在候见室发现了在律师家搞发送的两位可怜老人。他们浑身战栗,声明自己是无辜的,并肯定他们与宗教裁判所从没有过半点纠纷。回到家,我把这件事的经过告诉了叔父,他责怪我婶婶嘴不严,婶婶为自己辩解,说是她在忏悔时,神甫逼她讲出来的。
当天晚上,我照样去看望律师,我见他非常激动,便问什么原因。他回答我:“还有什么高兴的事,有人在宗教裁判所控告我,他们要把一个可怜的痛风病人怎么样?我躺在床上,且拭目以待。”
过了一段时间,宗教裁判所一位法官去审讯了律师四个小时。但被告很沉静,多明我会的一切诡计都没得逞。这件事发生后下个月,一位大法官又来审问律师,他也并不比前者乐观。他走时,威胁要把病人连同他的病床都拖到牢房里去。
法官走后,布尔勒对我说:“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我是个优秀神学家,不是他们那半瓶子水。他们可以把我抓到班房里,可以拷打我,这没什么,可他们永远无法让我欺骗自己的良心。”随后,他拉着我的手,又说:“我的朋友,一般人认为宗教裁判所是好的,但它在有头脑的人中间名声很臭。它的逻辑对他们是没有用的。”
两个月后,逮捕律师的命令下来了。由于他生命垂危,不得不缓期执行。律师的病急剧恶化。几天后,他离开人世,没作临终忏悔。
一八0七年,法国人重新占领了世界的古都罗马。那些天真的青年都被拿破仑信誓旦旦的讲话所迷惑。我是第一个被他说动的人。诚然,我崇拜拿破仑,可正像我说的,我叔父是铁杆天主教徒,他主宰着我的一切,我被他盯得很死,徒有一片热诚。这时,叔父因一些事要短期外出,他离开罗马时,告诫我不要出家门。他请了一位神甫,作我良师,叫我只与他接触。尤其他嘱咐我不要过问政治,这东西是招灾惹祸之源。他的所有要求,我都爽快地答应了,只是口不应心罢了。
叔父刚离开罗马几天,我便在朋友那里打听到一些外面的情况。他们有的入伍,有的在政府部门得了肥缺。他们都催我离开叔父、立即从戎,在军队捞个把少尉当当,不费举手之劳。可是我顾虑重重,向他们说明罗马教皇号召大家不要接受法国政府的官职,否则就会被开除教籍,我的担心叫我的朋友好笑。他们对我说:“你叔父给你灌迷魂汤了。你的先生完成了他的任务,你跟我们走,不要多久,你就会看到开除教籍是值得的。”
他们的鼓动和指挥金戈铁马的欲望,对我很有诱惑力。我相信,叔父看到我配的肩章,也只会觉得生米煮成了熟饭。另外,他两天后就要回来了,我得当机立断。我用自己的钱买了一套军装,我的朋友从罗马市长米奥黎将军那里,替我弄来军官委任书。我穿着新军装,神气十足,迫不及待地四处炫耀,俨然自负的新贵。当然我前天才得到解放,对尚不理解的自由并没到走火入魔的程度。 第二天,我穿着一新,拜见米奥黎将军,感谢他对我的关怀,并表示了忠于帝国的决心。将军诚挚地接待了我,并向我担保,法国政府理所当然地会记住这些第一批踊跃从军的青年,然后他把我分配到第一宪兵团的营长赛扎-马吕施那里。营长给我安排了职务。
叔父了解到我的情况后,匆忙结束他的事情,回到罗马。他又惊又气,我怎么解释也无用。他看事情到了这一步,便立即向我声明,我必须离开他家,他决不会收留一个叛逆者,一个将被开除教籍的人。我尽量宽慰他,说明我作出这种选择的理由;为拿破仑效力,也可以是个好的天主教徒。我白费口舌。他嚷道:“不,不可能一仆两主,你必须改弦易辙、悬崖勒马,现在还是时候。你快退伍,避开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的诱惑。”而我却没动摇,我认识了他们,尝到了他们生活的乐趣。这种短暂的体验,坚定了我的信心。叔父不敢拿我怎么样,他怕引起法国政府对他怀疑。最后,他让步了,同意每个月给我四个埃居的津贴,但从此日起,我不得住在他家里。
法国人一到罗马,大动干戈。罗马教皇国务秘书在致法国政府的公开信里,不停地要求他们停止应用武力,可他们置之度外。回信里含糊其辞,丝毫没改弦更张之意,且变本加厉,开始强占大部分修道院,将之改变成兵营。教皇政府公开抗议这种对人权侵犯的暴行,而米奥黎将军不以为然。教皇看出,抗议无效,便作出决定,凡与法国人共事的,一律开除教籍。教皇这一道谕旨,一夜之间,贴满了罗马市所有布告栏和整个国家。将军把守卫芒特-卡瓦洛宫的瑞士部队,换成了法国部队,作为对这种敌对措施的反应,并禁止任何人去皇宫访问。圣父看到自己的权力被人蔑视,而且本人又被软禁,便关了皇官的门,拒绝与外界发生任何联系。他知道法国人在设法绑架他,便叫人准备教皇的衣服。若谁轻举妄动,侵占他的庇身之处,他便身着盛装,以死抗议那些胆敢向他圣沽的躯体伸出亵渎圣灵之手的歹徒。法国人的计划昭然若揭了,罗马民众涕腾了起来。尽管米奥黎将军重兵在握,但也不敢贸然劫持教皇,得采用绝对秘密的方式,且不能忽视任何必要措施,以确保这一计划实施。在这个民众只从宗教、不仅把教皇视为君主而且是人间上帝的国度,执行这一计划会遇到几乎难以逾越的困难。
在结束这场悲剧的前三天,显贵们如汤斯得威、蒙底、波波罗、鲍尔葛等,借口要去给教皇陛下献一条三百来斤重的罕见大鲟鱼,来到皇官门口,禁止进宫的命令并没撇销,但法国人如果反对这项要求,又怕加深大众的怀疑,于是他们客气地同意了他们进宫。显贵们的代表带着那务硕大的鲟鱼,进到宫里。教皇见他们来献礼根高兴,并对他们在自己受敌人迫害的情况下,表现出的对君主的一片忠心尤为感激。一个代表说明了他们拜见教皇的真实目的,他说:“有两万武装好的人,准备把您从敌人手里抢救出去。在目前这种严峻形势下,应利用计谋,麻痹看守的警戒。您应相信大家的忠诚,为了您,他们不惜抛头颅洒尽热血。”
对法国政府的阴谋,教皇不大相信,也不信自己将大难临头,于是他对显贵们表示感激,说:“你们走吧,现在还不到行动的时候。当我需要你们时,我会告诉你们的。请放心,我永远和你们在一块。他们不敢害我。”然后,教皇为他们祝福,准许他们亲了自己的脚跟,才与他们告辞。
米奥黎将军察觉到民众骚动的征兆,心神不安。为了挫败在他眼皮下酝酿的反抗活动,他决定加速劫持教皇。他派宪兵队司令拉得将军执行这项特殊任务。因为袭击皇宫要在夜间进行,拉得命令全体警察分局局长坚守岗位。一百名警察携枪荷弹,与五十名宪兵、一百名国民卫队士兵,带着云梯,在教皇花园围墙脚下待令。司令向参加这次行动的战士宣布,凡在皇宫造成任何混乱的士兵一律处死。拉得将军在宪兵中士鲍龙的陪同下,穿着便衣,深夜赶到。他下了登梯进攻的命令:第一批登梯的是警察,接着是国民卫队,最后是将军和几名宪兵。一名叫马萨立尼的国民卫队士兵,怀着一腔爱国的激情,渴望得到第一个登城的光荣。他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他从梯子上掉下,摔断了一条腿。他的同伴们看到后,热情大受影响。他们以为这是上帝的惩罚。这些警察本是不情愿来的,现在便拒绝登城。这时将军走到宪兵眼前,对他们说:“勇士门,你们登吧,让这些人看看是上帝惩罚,还是自然事故。上吧!”宪兵立即登上了城,国民卫队和将军一块也上了,警察最后上。将军请一个认识从花园到皇宫内的曲折暗道的人作向导。
他们双手持枪,通过地道。至尽头找到内应,替他们打开了门,便进了皇宫大院。将军汇集小部队,命令他们去下了瑞士卫队的枪。执行这项任务十五人就够了,宪兵很快完成了预定任务。回到集合地点,向将军保证教皇卫队不会作任何反抗了。将军嘱咐随从绝对保持安静,命令向导带领他和中士去教皇卧室。他们顺利来到卧室门前,将军敲了两下门。
“是谁?”到第二次敲门时,教皇问。
“我是拉得将军,拿破仑皇帝的特使。”
教皇应声开了门,他穿着整齐,有人猜他根本没上床;有的则认为,他对这次来访早有了准备,他在等着被带走的时刻。不管是什么情况,教皇陛下请将军和中士进房。将军向教皇表示了敬意,然后说:“教皇陛下,我给您五分钟思考作出决定:您必须在这条约上签字(其中包括忠于皇帝的誓言、承认拿破仑法规和其他有关条款),或者立即离开这里。”
教皇看了条约,在这五分钟中,他站着,手中把玩着一个鼻烟盒。中士冒昧请求吸一口烟,教皇微笑着递给他烟盒。中士试了一试,说:“这烟太好了。”教皇没答话,示意要他拿走桌上的烟丝包。
五分钟到了,将军问圣父作出了如何决定,他回答:“我走,不过我想带走我的国务秘书和侍从。”
将军同意了他的要求,接着他下令立即打开皇宫大门,让两辆旅游车、一些驿马和六名全副武装护送车辆的宪兵通过。红衣主教康沙维很快赶来,强烈抗议这次绑架,并要求再给点时间作出发准备。拉得将军奚落地对他说:商量讨论的时间已过,现在该上路了。车辆停靠在楼梯下,教皇上了指定的一辆车。他表示要同国务秘书一块,但将军没同意。从安全起见,让教皇侍从和康沙维红衣主教乘第二辆车。中士坐在红衣主教那辆车之后;而将军拉得在教皇后就坐。
就这样,人们离开了皇宫,穿过整个城市,没引起任何人怀疑,教皇动身时,一位军官命令卫士暂时离开皇宫。他们自在地回到营房,可忘了带走云梯,早晨被人发现。于是教皇被人通过云梯劫持的消息不胫而走。神甫利用宗教,在可怜的马扎尼摔下的云梯上大做文章,并断言教皇本能置所有在场人于死地,可他只叫一个人摔下,为的是以一儆百。他鼓舌如簧,引证了大量同类性质的神话。那些愚昧的老百姓,却听得津津有味,大声叫好。
法国政府占据了皇宫,把所有拒绝发誓忠于拿破仑皇帝的红衣主教都打发走了。
这里,我还要谈一件几乎使劫持功败垂成的意外事故。
将军的车队到离罗马二十五里的蒙特罗脊,准备换车。教皇打开一扇车门,从巴卡洛起开始驾车的驿站马车夫认出了她,忙拜倒在地,呼喊道:“圣父,您保佑我,我是无罪的。要是我事先知道他们绑架了您,我宁愿去死,也不会替他们卖力。”
听了这话,那些准备上马的车夫都拒绝出发。他们开始叫起来:“圣父,您保佑我们,我们要解救您。”幸好将军早有预备,看到情况不对,使命令护车宪兵推开这些车夫,同时从士兵中间挑选两人驾车疾驶。将军双手举枪,声明道:谁要带头来阻挡车辆,就叫他脑袋开花。这样才好不容易脱身。
将军一行,马不停蹄,直至都卡纳的卑日奔齐,歇了几个小时,又继续赶路。在后来路过卑日奔齐时,我从教皇等下榻的一所旅舍的老板娘那里,听到一件有趣的事。教皇的坎肩掉了一粒扣子,他又没有备用的,而且侍从又不在,只得请老板娘给他缝上。老板娘立即为他效了劳,但教皇没零钱付这小小的服务,便向拉得将军借。将军递给他一个塞满金路易的钱包,教皇取了四个,给了老板娘。
圣父离宫后,世态突然有了变化。大家忘了他开除教籍的谕旨,争先恐后地接受法国政府的职务。只有虔诚拥护教皇的信徒,不愿苟安,仍然忠于自己的道德原则。我的叔父就是这种人,他怕开除教籍,拒绝了一个报酬丰厚的工作。我不属信徒之列,我到距罗马一百余里的佛利弱城,以法国政府名义,管理国家产业。我辞掉了少尉军衔,走前我去与叔父和母亲告辞,把我的决定告诉他们。继父与叔父的观点相同,也拒绝受职。他们待我冷淡,并预言,我不久要与拿破仑的拥护者们哭到一块。听了这话,我倒觉得好笑。我怎么说,他们也不同意我的观点,我告别了他们便上了路。
我旅途中的伙伴很有个性,值得我一提。一个律师回佛利弱城,携年轻的妻子同行。他在那里担任行政工作。一个嘉布道会教士,回白利若修道院。他近六十岁,风痛缠身,尽管忍受着疼痛,但情绪很好,在整个旅途中与我们逗乐开心,他并是个很有专长的人,当过那不勒斯腓迪南四世的夫人拉普罗王后的讲道者和忏悔教士。国王退隐西西里岛以后,我们这位嘉布道会教士过厌了巴勒莫的生活,便同修道院去。如果我把他所说的全部转述出来,我真怕你们听不入耳,他一点不顾忌王室忏悔者的声誉。我单说一件很有趣的,王后有个情夫,这对于她是种乐趣、必要的消遣。但修士对王后却横加阻挠、禁止她找情人。王后并不气馁,她再来请求修士可他一点不松口,修士口气也硬,说:“我不能原谅您。您一点不愿改过,老是犯同一种罪孽。”王后便打开她的钱包,掏出相当的金市说:“如您能给我恕罪,就收下这钱。还替我念念弥撒,让我从上帝那里得到改过的力量。”理不容辞,修士不好拒绝,他收了钱,为她恕了罪,井答应为她改过而祈祷。教士笑着对我们说:“就这样,我靠出卖宽恕发了大财。我们双方公平交易,互为有利。我有了钱,王后有了情夫。话说回来,假如我不妥胁,就会被王后撵走,而且她第二天就能找到上百个仟悔教士,他们都会竟相给她宽恕。这个故事让我明白了,可怜的布尔勒说的话是多么有理。
到佛利弱,我立即上任。我要办的第一件事情,是废除男女修道院,给修道院的收入和财产登记造册。接触了修道院的内幕,我了解到,这些修道院禁闭了多少家庭的专断和野心的受害者。这些家庭为了给长子留下更丰厚的财产,不惜让其他孩子长期忍受与世隔绝的痛苦。那些年长的修女被迫离开她们像王后一样颐指气使的地方时,显得十分痛苦;而那些被强迫抛弃红尘的年轻修女,却欢天喜地,有几次还悄悄向我打听,什么时候放她们自由。她们的天真让我发笑。由此,我真希望能对那些失尽天良、虐待子女的父母,给予严惩。我无法估计在修道院里发现的财产。有几个修道院的收入可以维持几十户人家的生活,却被七八个修士私吞了。尽管我要严厉谴责拿破仑的某些行为,可对于这一点,我得说他几句好话。比如让这些四体不勤、贪图享受、只想肥己的家伙回到社会,参加工作就是一条有益措施。我倒不满意那种给他们津贴的做法。假如我手里有权,我也许会在政治上犯错误,但目睹他们的堕落和虚伪,我一个铜子也不会给他们。越认识到他们的本质,越看出他们是一些无耻之徒。几个不受神品的修士,向我揭露了这个行业的一切秘密:说修道士与城里的头等女人私通,向她们献殷勤,骗取她们的钱财。这些女人也乐意上钩,因为她们看到,受修士庇护的家庭,能得到教皇政府的好处。修女们也有办法减轻幽禁的痛苦。只是她们不能外出,遇到相当多的阻碍。而修士们则自由得多,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干那些极其丑恶的事情。
当我撤销修道院后,便把它们的所有资产都拍卖掉。因价格不高、且来源正当,市民们都争先购买。可佛利弱的老百姓却有顾忌,只需一件事,就能够说明老百姓的迷信。据说某年狂欢节,在化装舞会中,有人看见在圣-菲利散教堂的广场上魔鬼在跳舞。为了镇邪驱魔,愚昧的市民马上集会,举行祈祷仪式,并作出决定,每年狂欢节中间停一个星期,这一星期称为“安神”周,我们想打消这种愚见,可费了很多力,也无济于事。这些不幸的人坚信,若谁犯禁,魔鬼一定会在教堂广场上重新出现。
我常去罗马,有时是寻寻快乐,更多的时候是办公事。我让人为我做了一辆小马车,并有一匹日行千里的好马,这样大大缩短了我的旅途时间。我常独自一人在夜里通过罗马农村,有人提醒我,那里强盗出没,还是小心为好,可我并不害怕什么。因为我从没遇到过一点事,对这些危言耸听的劝说,我付之一笑,可有一次我去罗马参加圣-拿破仑节,在勒比到蒙特罗脊的路上,八个全副武装的人朝我奔来,喊道:“站住!站住!”已是深夜,听到喊声,我站住了,问他们要干什么,他们叫我下车,将我的头压下。下车时,我告诉他们,马要跑的,不要松开缰绳。他们拉住马,问我是什么人。我当然不能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若说出我是法国政府的官员,他们会立即杀死我的。
我对他们说:“我是商人,在跑生意。”
“你从哪里来?”
“佛利弱。”
他们商量了一下如何对我行动,其中一个说:“我看这家伙在骗我们,他一定是个官员。”
另一个说:“不,假设他是官员,量他不敢一个人夜里旅行。”
第三个说:“这肯定是个商人,他晚上赶路,还不是为省几个歇施舍的钱。” 他们这样商量了以后,一个人对我说:
“你真是个商人吗?”
我回答他们:“当然!我的朋友,你们要相信我的话。为了躲过兵役,我作了很大牺牲,哪里还会到法国政府里去做事。”
另一个人喊道:“你们听听,他被抓过兵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