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潘女士的女儿引导下,我们进到屋内,在客厅的沙发就坐。
「抱歉没有什可以招待的……」她端了两杯水到我们面前。
「啊,请不用费心了。」我说道。
「可以说明一下状况吗?」夏络儿则语带催促地说。
虽然这让我一度想阻止少女,但当事人似乎不觉得失礼。
她坐到我们的对面,缓缓道来:
「也是。抱歉。我还在调适心情,所以可能没办法说得很清楚。虽然我跟我爸爸的关係并不好……应该说很糟糕,我很讨厌他,但,也许终究是父女……咳咳,嗯。」
她抽起桌上的卫生纸,清了一下鼻涕。
「不好意思。忘了先自我介绍,我叫璦丽,我的朋友都用我的英文名字『爱丽丝』称呼。雷钧娜是我大学社团的学妹,也是因为听她的介绍,我才把你介绍给我妈妈,因为拉契的失踪对她打击很大……不过现在,儘管我父母之间的关係很差,但……我很担心我妈会撑不过去。她因为在医院忙了一个上午,直到刚才才回来,她说想回房间睡一下,所以很抱歉可能让你们白跑一趟。」
「不……还请节哀顺变……」正当我思考着其他相应的社交辞令时,身旁的少女则用着一贯冷静的语气发问:
「请问令尊的情况是怎样?您说他早上过世了?」
我不太确定夏络儿的字典里是否有「察言观色」这四个字,不过眼前的璦丽学姊并不以为意。
我能够想像的,大概是夏络儿带给那位「雷钧娜」极大的帮助,让她周围的人都对夏络儿有着相当程度的信任吧。
「其实我也是早上接到我妈妈的电话,才从中壢赶回来;我在那里读大学。后来在医院的时候,我妈妈说她一大早听到有人在敲门,她因为心想我爸爸在家所以不当一回事,直到几分鐘后敲门声仍没停下,她才起床开窗探看,然后发现居然是我爸爸倒在门口。她急忙下楼开门,我爸爸那时已经没办法讲话,抓着自己的心脏跟喉咙,一直呜呜噎噎地嚷着『或、或、或』不久就失去意识。我妈赶紧叫了救护车送到医院急救,但我还没赶到医院,人就走了。医生说是心脏衰竭。我妈妈有说昨晚他们有吵一架,因为我爸爸不让她去找拉契,还有我爸爸好像在大陆跟一个叫『露西』女生有关係,有可能是这样让我爸爸情绪激动。」
夏络儿托着下巴,深褐色的瞳仁像是在扫描对方的每一个字一般左右移动,一路听到这里时深深地闭上双眼,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
「有关于『露西』的那封信,您知道吗?」
「是指这个吗?」
璦丽学姊起身走到后头,取了两样东西递给夏络儿:
「我们在刚才进家门时,发现这东西掉在前庭。我本来以为是纸屑所以捡了起来,而我妈妈说就是因为这封信她才跟我爸爸吵起来。她有提到我爸爸收到这封信后,这几天都常常往窗外探头探脑,甚至一整天都坐在家里,没做其他事,只是一直坐在客厅盯着外头,于是我妈妈问他是不是在等『露西』,而我爸爸就生气地对我妈妈大吼大叫。但她很累了──我想可能也是有点后悔,所以不想多谈,就回楼上休息了。」
夏络儿拿起那张信纸以及信封,信纸正如潘女士所说的,只大大地用黑色墨水印了「露西」两个字,其他什么也没写。而信封则只写了这里的地址,没有写寄件者的地址。然而除此之外,信封外表似乎特别空白,但我说不出来究竟哪里有异状。
然而少女才看了这两样东西一眼后,便将其归还给璦丽学姊。
「您说您与令尊的关係并不好?」
「呃……」面对夏络儿的直言快语,对方难得露出尷尬的表情。
「我想知道是哪方面的。比如,反对你跟男朋友交往之类的──喔,我是从你放在桌上的手机背后那张大头贴得知的,请别感到讶异。回归正题,是这类的原因吗?」
「不……」也许是反射动作,璦丽学姊把桌上的手机拿回自己的手上:
「我想我爸爸应该不晓得我有男朋友。他很久才从大陆回来一次。我们的关係不好是因为他……嗯……」
看着璦丽学姊难以啟齿地咬着下唇,我终于忍不住出言道:
「如果是不方便说明的话,我们也不勉强,对吧,夏络?」
然而少女没有答话。她只是用着那双彷彿洞悉一切的深褐色瞳仁看着对方。
「嗯,反正人都走了。」
璦丽学姊好像在心中替自己找到了解答:
「我想,说出来可能对我也会比较好一点。我爸爸他曾经多次偷窥我洗澡,从我国中以来一直到上高中,所以我才会离开家去外县市求学,不过偶尔回家时他还是会……所以我都会尽量避开他回台湾时回家。但只有这样而已。真的只有这样。」
虽然学姊不断强调「只有这样」,但我觉得也是蛮严重的问题。偷窥女儿洗澡到底是怎样的父亲?
少女听罢,眨了眨眼:
「好的。跟案子没有关係。」
「夏络──」我忍不住咬着牙低声喊道。如果她是男生的话,我大概已经一巴掌打在她的后脑勺了。人家好不容易克服了心理障碍回答的问题,却被这样轻易带过,这女生是有多白目?
「案子?」学姊问道。
「我是指,找狗的那件事。」少女忽然猛地站起身:「我可以去前庭看一下吗?」
璦丽学姊被少女的举动吓了一跳:「誒?嗯、没问题……请问,怎么了吗?」
「只是有些地方不清楚……不,应该说怀抱着一些可能……」她从口袋里掏出黑皮手套并戴上:「我需要去验证一下。」
于是,在璦丽学姊的带领下,我们又回到了有着狗屋的前庭。
「令尊以前有心脏方面的病史吗?」少女摸出口袋里的放大镜,从前门开始蹲卧在地,然后对前庭展开地毯式的搜索。
「其实我不太清楚……我没听他说过,但我也已经很久没有跟他讲上话了。」
「那您知道他平常有一大早出门的习惯吗?」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就我的印象是没有。」
璦丽学姊顺了顺耳后的头发,眼神有些飘忽。可能她在此时才发现对自己的父亲相当陌生。
夏络儿静静地在草坪上匍匐调查了一阵子,然后又从口袋中取出一把吸管跟透明封口袋,像是吸起了什么东西之后接着问:
「事发后到现在,有其他人进过你们家吗?」
「没有……至少我们回家时,有请外面的邻居别进来打扰我们。」
少女皱起眉头,语带怨懟:「……草坪可以看得出来,但石板很难留下足跡,嗯?这是什么?」她鑽到围墙的底下,一处被杂草遮掩的角落。
老实说,虽然她的裙襬长度十分微妙,刚好遮住大腿根,深黑色的丝袜其实也把所有可能露出的东西包裹地扎扎实实,但这两天看她翘着臀部趴在草地上,各种意义上让我觉得目光不晓得往哪摆。
倒是觉得,如果她已经决定要来这里调查的话,穿运动服应该比制服来得方便吧?
一会儿,她从草丛里鑽了出来,黑皮手套上拿着一枚闪闪发亮的银戒指:
「璦丽学姊,您对这东西有印象吗?这是您或您母亲的东西吗?」
「我没印象……这不是我的东西,我妈妈也从不戴银戒指。」
「您不介意我暂时保留这枚戒指吧?」
她取出一个封口透明袋,把戒指放了进去,一边像是自言自语般嘀咕:
「庭院出现昨天不存在的戒指,草坪上的土壤有翻动的痕跡,显然有两个人在这上面有过一场激烈的拉扯,以及蓝色的水滴,案情已经很明朗了。」
「案情?」学姊问道,但似乎没有进到夏络儿的耳中。
她拍拍身上及膝盖的草根与尘土──虽然看起来还是像刚到沙坑滚过一圈的小学生一样──然后松开发束:
「今天是星期五。璦丽学姊,下週一的清晨,我需要来您们家一趟;更准确地说,我需要在这里设埋伏,您可以提供场地吗?」
「埋伏?你想要做什么?」
「嗯……弄清楚那隻狗的下落、把这枚戒指归还给失主?」少女晃了晃在透明袋里的戒指:
「顺便把杀害令尊的兇手绳之以法。璦丽学姊,这是一场谋杀,并且兇手似乎不打算隐藏这一点,但他的一时粗心使得我们有机会替警察省去一些官僚程序的琐事。」
「谋杀?你是说,我爸爸是被杀的?」
夏络儿准备开口,但看起来她好像是强行吞下了「我刚刚不是说了吗」这句话,深呼吸一口气重新说道:
「是的。请节哀顺变。顺带一问,您对这东西有印象吗?」
少女拿出了两个封口袋,一个是昨天有着蓝色肉块的,另一个则似乎是刚才少女在地上蒐集的东西:一些蓝色的水滴。
「……不,我不晓得这是什么?」
「应该是某种药水。我昨天稍微查了一下,令尊似乎是从事药物相关的工作?」
「是……不过他只是代工生產,并没有经手药剂的开发。这几年也都把生產线移到大陆去了。以前有听他说过是生產建胃整肠、类似中药的药丸,家里也有一些样品药,但没有像是这种蓝色的药水。」
少女点了点头:
「了解了。下週一,您方便吗?」
「呃,我……」
「当然我会通知警察的。您知道的,我跟他们保持密切合作。」
少女打断对方的疑虑:
「不过当天可能会希望您们从入睡之后直到早上十点以前,都不要进出这间房子。或者,如果可以的话,还请週日之后您们先去饭店投宿一个晚上。」
璦丽学姊虽然看似面有难色,但最终还是轻轻地点了一点头:
「我知道了。其实我们原本预计今天晚一点会连络礼仪公司,下星期可能会去守灵,我妈妈也打算带我回南部的外婆家住一阵子,那天家里不会有人。」
「可以放出这样的讯息,好让兇手认为没有人在家。但我会希望您们可以向医院提出验尸,而不要急着办理后事,这有助于案情的理解。喔,对,我想我们可以加一下line联系。」
少女拿出自己的手机,而对方也急急忙忙地掏出刚刚放进口袋的手机,两人互相确认了一下。
「那就先这样,后续有事情我会联络您。然后请注意──不要报警,免得打草惊蛇。警察那边我来处理。那么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先告辞了。走吧,华德昇。」
「啊。」我就像一个观眾突然被萤幕内的主角叫唤一般,忽然回过神来,然后赶忙向璦丽学姊点头致意,撑着枴杖尾随夏络儿离去。
※
「谋杀?你说真的还假的?」
在远离了一群围在潘女士家外头七嘴八舌的街坊邻居之后,我轻身问向身旁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