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必说假话?事实的一个方面被指明之后,则必然能从这方面不仅推断出导致这个事实的各个方面,而且能够引导出由此產生的一切后果。从现场的其他跡象,包括简略的信、失踪的看门狗,以及蓝色的药粉与药水,我们可以基本断定这是一场谋杀,并且是毒杀;我相信医院方面的验尸报告马上能证实这一点。更重要的是,我可以知道兇手是谁并且怎么抓住他,但透过一般的调查程序反而可能错失良机。所以,华德昇,我们要在下週一早上六点前过来这里埋伏,亲手逮捕兇手,也许还能在第一节课的上课前回学校。」
「等等,『我们』?你的意思是,我跟你,两个人?」
「是。不就是这样吗?」
我停下脚步,而少女也停了下来,回过头来昂着首,一脸漠然地望向我。
我歪着嘴角,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
「如果真的是谋杀案的话,不是交给警察处理就好了吗?」我抓了抓头发:「我刚才听你的叙述,还以为你只是要通知警察来埋伏。」
「那样会打草惊蛇,我刚刚解释过了。」
夏络儿转过身去,重新迈开步伐:「狗屋恰好能够遮住我的身形,我就躲在那后面,至于你……」
「等等!停!停!」我赶紧打断她的话:
「再怎么样都不可能是『我们两人』出面啊?你不是说你跟警察保持密切合作吗?」
「喔,」少女转过头来:
「即使是我也知道,一些必要的小谎言可以使人安心。那些官僚体系的执行者只把我当成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根本不会把我说的话当成一回事──也不想想是谁帮他们破获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校园毒品案。」
侧着身的少女淡然地吐出这段话,她身后的夕阳造成的背光,让我无法看清楚她真正的表情。不过我似乎能隐约摸索出这名少女在用字遣词与待人处世上如此冷峻的理由。
「但,你确实只是十六岁的高一女生──」
「客观上来说,我是。」
「──而我只是一个跛脚的十七岁高二男生,我们能做什么?」
「不,你不是。」
我看着她漠然的表情,然后忍不出噗哧一声笑出来。
「看看这个,这不够客观吗?」我敲了敲手上的铝枴杖,发出「鏘鏘」的声响:「然后,你要我带着这东西去『埋伏』,嗯?抓兇手?」
「你不需要带着这东西,」她深褐色的瞳仁夹着夕阳馀暉的火红像是要烧透我的视网膜般:「你不需要。」
我按奈不住从心底燃起的怒火,咬牙切齿地压着声音:
「听着,也许你真的有一双灵敏的眼睛及一颗擅于推理的头脑,但你不会知道一个人的心中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我从书包里拿出那把社团钥匙扔在她面前:
「你要继续你的侦探家家酒,随便你,但别把我牵扯进来。」
然后转身,撑着枴杖往反方向离去。
谋杀?埋伏?
真是莫名其妙!
如果只是昨天那样找一隻失踪的狗还好说……不不,说到底,我为什么要跟她一起出来找狗?
我的目的不就是找一个掛名的社团,然后在社团活动室里自习,补上因为转班而落上一大截的学习进度吗?为什么会随波逐流地出现在这阳明山上的住宅区,然后捲入一场谋杀案?
……说起来,我的人生还有什么目的吗?在失去跆拳道之后。
而在我一边拿起手机准备叫计程车,一边一拐一拐地尽可能快步远离那名少女时,却无意间听到──其实近乎听不到──少女捡起钥匙时的,钥匙圈碰撞出的轻脆声响。
「……是的。我不知道……」
但后续的话语已经被四周的杂音抹去,我已听不到。
※
其实我并不是喜欢运动的人。
说起来,我也没什么特别的兴趣。阅读,一点点;电玩,普通;电视卡通,还好。小学的下课时间,除了回家做功课之外,没有其他的活动。不过学业成绩也是一般般。而除了体育课之外,很少打球或跑步,甚至不会找朋友去公园玩鬼抓人。
除非必要,我并不喜欢活动身体。
讨厌流汗后衣服黏在身上。讨厌喘不过气的感觉。讨厌输掉比赛时的悔恨以及对自己尽了全力后仍差人一截的不甘心。
所以除非必要,我不想运动。
不过对于在学校交不到朋友的我来说,很快我就有「必要」了。
先是在放学后被几个高年级的小孩讨钱。我拒绝了。被打。
然后同样是讨钱。拒绝后逃跑。跑不过,被打。
跟老师告状,被发现后,被打。
某次成功往对方脸上挥出一拳,击退对方。下一节下课被对方带了更多人来围殴。
当然对学校来说,这种事情也很困扰──有着一个乖僻、没朋友、不擅于保护自己而老是被欺负的学生,对于「大人们」来说,是个大问题。
毕竟在「大人们」的世界,只有自己能够保护自己,怎么能够叫学校出面保护学生呢?而且还是一个没有什么特殊表现的学生。
可有可无的人,没有价值。
而在某一天,无意间看到奥运转播上,台湾的跆拳道选手拿到了金牌。
不想可有可无的话,就让自己变成绝无仅有。
没有价值的话,就为自己创造出价值。
被打的话,就踢回去。
──以上这些都是,每当有人採访我时,我的制式回答。
但实际上到底我为何要练跆拳道,在无法再回场上的现在,我已经回答不出来了。
已经无法理解自己当时的执着。
十字韧带断裂。
还有一些小骨折。
其实比赛前就察觉到出问题了。但距离我的第一场全国跆拳道高中组已迫在眉睫。黑带二段,顶着国中时代一次亚军、两次冠军头衔以及亲朋好友们的期待,这是一场我无论如何都不想错过的赛事。
我忍着痛,通过了一次又一次地筛选赛,而就在最后一场的冠亚军战中,成为职业运动员,喔不,甚至可以说是成为国家选手的梦,无情地崩断裂。
已经回忆不起当时的情况──儘管倒在场上、看着观眾席的画面逐渐扭曲的那一幕在每个晚上的梦里反覆上演──甚至之后的几个月都是在懵懂浑沌中度过,只知道从医生的口中听到了我的死刑宣判:儘管能恢復到一般人的程度,但从此之后不能再进行激烈运动。重新站上比赛擂台已经是不可能的。
我躺在床上看着对面墙上掛着的奖状与奖盃,那些过往的荣光彷彿都在嘲笑着现在的自己。每当进入这个房间,都会被无数个刻在上头的「华德昇」所责备。所以我尽可能不待在这个房间──却也没有其他容身之处。
「四点四十三分……」我看了一下床头的时鐘。
就星期一的早晨来说,还真是一个不上不下的时间──闭上眼睛睡回笼觉可能迟到,起床准备上学则太早。
这个週末就跟往常的任何一个退出道场之后的週末一样,无所事事。
那天离开后,就再也没跟少女有过任何联系──说起来,我根本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也没有line帐号等。如果有的话,她也不必託人送纸条到我班上来了。
那位聪明过人的「少女侦探」,她就没想过纸条传递失败的可能性吗?譬如受託者忘了,或是在路上搞丢了之类的意外──不,她应该有想过吧。然后应该也有想到其他补救办法。
是什么办法呢?再写一张?或是直接到我的教室来?
不对,我干嘛想这些东西。反正都已经不打算跟她扯上关係了。
什么找狗、谋杀,真是太扯了。
难不成就是有人为了谋杀杜先生,所以才偷走拉契,然后在清晨逮到机会谋杀杜先生?怎么可能。杜先生为何要在那个时间出门,难不成是专门给对方杀死?
然而杜先生又为何要在那个时间出门?
又假使是要杀死杜先生的话,杜先生那么肥胖,一定会挣扎,那么对他下手的兇手体型也……
我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等等,不对,不对,就算我在场又能怎样?我的膝盖已经废了,她需要我干嘛?难不成她要我用枴杖去敲对方吗?
而我不在的话,她能干嘛?
拒绝联络警方、身高一百五十公分、四肢纤瘦,身材娇小到可以躲在狗屋后方的高一女生,她能干嘛?
五点二十八分。就算现在搭计程车到那边,应该也已经快六点半了吧,算上塞车时间可能都要七点了。
「该死的,」我用了app叫好计程车后,赶紧梳洗一番,换上制服:「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啊!」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欺负我?为什么我不得不保护自己?为什么我会开始执着赢得奖盃?为什么要与素不相识的人动武──又为什么,要剥夺没有兴趣的我,唯一的生存目标?
我顶着睡眠不足的脑袋,在计程车上与杂乱的思绪一同绕进阳明山的山路。由于我其实只约略记得潘女士家所在的巷弄,于是只让司机载我到巷口。
我撑着枴杖下了车,踏进这片清晨的山间住宅区。
能够想像如果那隻狗还在的话,对于这个寧静的早晨会是多大的干扰。
因为即使是我的枴杖敲在柏油路上都能造成清晰的回响──
更不用说从潘女士宅邸中传来那句划破寧静,清脆如铃鐺、语气冷冽如霜般的女声:
「您在找这枚戒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