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知在想她妈说的那句“迟早”。
“迟早”,是要多久。
郁知不知道。
但她清楚,她是那个“迟。”
弟弟一定是先走的那个。
她知道的是,那些都是另一个世界。
她在这边,安稳,暖和,屋檐下有小燕子,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田地。
那边呢?北京呢?
郁知想象北京是大城市,是陌生,是她去了可能就被忽略的地方。
就算这样,郁知也想去。
她想看看母亲为什么留在那不回来,想看看她弟弟长什么样,想吃街上卖的裱花蛋糕和冰棍,不用等集会的日子才有。
郁知有点想哭,但哭也没用。
.......
郁知七岁的初春,外婆的脚扭了,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她一个人去镇上买猪肉,还去地里妄想做农活,但失败了,最后把自己搞得几乎晒脱了皮,一身的薄皮肉都成了艳红色。
回来外婆骂她,郁知只是扒拉着米粥,一口口喝完。
“你咋不说不舒服?”
“说了也没用。”郁知低头说。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直接砸在了老太太心上。 她怔了半天,最后一把把郁知抱过来,抱得紧紧的:“知知,姥怎么舍得让你长大成这样啊?”
从那天起,老太太就变得爱发呆。
常常在烧饭时看着郁知的背影,不出声。
一个七岁的孩子,背影怎么能看起来像是活了叁十年?
老太太想不通。
明明是自己一手带大的,怎么就越长越沉默,眼睛也不亮了?
晚上翻身时,老太太摸到郁知的手,软软的,小小的,热得厉害,她摸着摸着就哭了。
在梦里的郁知被泪水烫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坐起来,轻声问:“姥,你怎么了?”
老太太一个劲的抹泪,说没事,又搂着她,喃喃地说:“知知,你咋就长成这样了呢?”
郁知不是很明白,她只记得外婆握着她的手,不停地说:“你长得太快了,慢点就好了,慢点长,姥还能多疼你几年。”
“你再长大一点,就回不来了。”
......
第二天,天蒙蒙亮,老太太就起来了。
她穿了件藏蓝色棉布外套,把头巾缠到耳朵上,塞了封信进兜里,一拐一拐地走去了镇邮局。
信封是老早前剩下的,皱巴巴的,上面写着:“北京市——”
后面的地址写得歪曲八扭的,老太太写得时候,手在抖。
......
一次夜里,郁知醒来,看见外婆在炕头坐着,就着煤油灯一个人拿毛线钩娃娃。
郁知说:“姥,你怎么不睡觉?”
外婆说:“我给你留个东西。”
郁知不懂:“我在你身边,要什么要留的呀?”
外婆笑了:“那以后你要不在了呢?”
郁知似懂非懂。
那一晚,郁知梦见了北京。
梦里她在一个很高很高的楼下,楼上有人在喊她。
她跑啊跑,却总也跑不到那门前。
她站在风里,突然听见有人喊:“知知——知知——你吃饭了吗?”
郁知猛地一回头。
看见的,是她姥站在田埂上,围着围裙,皱巴巴的手上端着碗。
喊她回去。 郁知再次惊醒时,天还没亮。
.......
那年秋天,母亲回来了。
没像前几年那样“回来一晚”,更不开口说“忙完再说”的话,这一次,她带着行李箱,还有张已经买好的火车票,蹲在郁知身前,拉着她的手说,“知知,我们该走了,妈接你去北京。”
母亲在家待了叁天。
外婆从第一天就开始准备。
这几天里,老太太给郁知做了蒸鸡蒸鱼,每天喝的搪瓷缸里兑了糖水,鸡蛋煮得正正好,专门去镇上买了点水果糖。
“给你带上。”外婆说,“火车路长,要是不舒服,就吃点。”
郁知点点头,把糖接过来放进书包最底下。
她看着外婆从柜子里翻出她喜欢穿的小裙子,一件一件迭整齐了,又放下去,换上几件新棉布的外套。
“这个天,早上晚上都冷,你妈那儿也顾不过来,自己别感冒。”
郁知点头,还是没说话。
外婆没跟郁知说些什么“别走”之类的话。
老太太仍旧像平时一样坐在门槛边晒着太阳,跟邻居家扯闲话。
她说:“这娃啊,该飞的时候,我就不能拽着不放。”
第叁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屋外刮着冷风。
外婆起来给郁知装吃的。馒头、鸡蛋、还有前几天酱好的咸菜,全裹在油纸里。
她弯腰把那包东西塞进蛇皮袋,絮絮叨叨地开口:“知知。到了北京照顾好自己,要吃热饭,不准喝冷水,别饿着,火车上饭贵,你妈又舍不得买......”
郁知背上书包,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家里。
母亲在屋里翻行李箱,嘴里喊着:“票拿了没?围巾系紧点。”
郁知突然回过头:“姥,要不我不走了。”
小老太太一愣,抬头看她。
“我不想去北京了,我想留下来陪你。”
外婆笑了。
“别说傻话了。”她把郁知的小手握在掌心里,“知知。你要走的那条路,比这儿宽。”
.......
母亲牵着郁知出了村口,坐上长途大巴。
那是郁知第一次坐大巴。
车里有股汽油味儿,有几个男人半躺在车座上打呼噜,郁知坐在靠窗的位置,抱着书包,一路看着窗外的田埂,土坡,一个个往后退。
两个小时后,她们转了一次车,又坐了叁小时的大巴,终于抵达县城车站。 母亲带郁知在候车大厅里等了两个小时,领她上了绿皮火车。
车厢里人很多,抽烟的,闲聊的,孩子哭声不断,行李堆得像小山一样。
母亲让郁知靠窗坐,叮嘱她:“别乱跑。”
郁知抱着书包,乖乖点头。
火车哐当哐当地动了,车厢缓缓驶出站台。
一路上郁知都没哭,也没怎么开口说过话,静静坐着,看着宽阔无垠的平原越拉越远。
窗外是电线杆,苞谷地,郁知看见穿着破棉衣赶羊的人。
这是郁知第一次出远门。
她没见过北京真正的模样,她只知道那是个“该去的地方”。
——去上学,跟妈一起生活,见那个从来没见过,却早就占据她生活一部分的弟弟,郁瓒。
郁知有点紧张,也有点好奇。
可更多的是——一种她说不清的,胀胀的、空空的东西。
这种情绪,应该是叫做难过。
七岁的郁知坐在绿皮火车的角落,抱一个大大的书包,嘴唇抿得紧紧的。
一个小兵,静悄悄地出征了。
郁知眼睛有点干涩,她用力地眨了眨。
一分钟后,郁知动了。
她慢慢贴上车窗玻璃,小声地说了一句:“姥,我去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只喜欢我弟。”
没人听见。
火车发出一声声长鸣,一路北去,把郁知的童年,一节节甩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