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暮色〉之二(1 / 2)

荒年 伊登 4313 字 7个月前

后来的几天都很热,太阳就当顶烧着,狐热懨懨的,不愿意离开水下。恰巧有人送来果汁,河神大人从不在意狐多喝几口,每次喝完都有些晕眩,凡人的醉酒是什么模样,狐也渐渐能领略一二。

    这天特别不一样,狐醉醺醺地始终没有看清楚,昏睡在河神大人的床榻上。河神大人替狐掩了被子,本以为是河神大人怕狐着凉,没想到是来了不速之客。

    感觉不是个人类,连狐这点微弱修为都能看出她身后黑色密密麻麻的惊人灵压,外表上确是人型,没有多个尾巴翅膀,衣着比人类裸露的多,手臂上有尖锐的水晶玉器,脸的部分倒是没有看清楚。

    「本河神的宫殿,岂是你说闯就闯!」河神大人严肃无比的说道,看不到表情,却能感受到语气丝毫不客气。

    「不给闯我还不是畅行无阻的进来了?」那个女子说话轻佻,还十分嚣张。

    的确,如此灵压,外面那些虾兵蟹将怎能应付得来?连河神大人都挺起身版,身后的灵压也如水波漫舞,看不清顏色,却能感受到空气扰动影影绰绰,宫殿外的水流亦汹涌如怒,彷彿下一刻就要压坏宫墙倾灌而入。

    夏日午后暴雨,这是河神大人最费心神的季节,虽在水下佔着优势,可河神大人明显不愿动武。加上狐近些日子也听河神大人说过,妖魔界与神族互扰,一不小心都会化为神魔战争。神魔要战便罢,最后倒楣的可不都是处于天地之间的万物生灵吗?

    「魔,你有何事?」河神大人淡漠说着。

    「确有一事要找河神协商。」那女子也毫不迂回,直述目的。「听说你有天帝碧辰生辰宴的请帖对吧?我想要那个。」

    「啊啊……当然,我不会白拿,能不用抢的我尽量文明些。」女子连忙补充说明道,免得她总语气太直造成破局。「我用自己做的陶俑作交换,足足一大袋,很有诚意的!」

    「魔,你要请帖何用?」河神大人语气如故。

    没有请帖是不行的,这水下宫殿易闯,天宫却是困难重重,不是同个层次的难度。

    「我……自然有用。要解释起来可麻烦得紧。」女子语气稍有不耐,也有可能戳中了她想隐藏的部分,偏偏她演技不佳,这套说词简直欲盖弥彰。

    「魔,你走吧!不杀你!再多说一句,休怪本河神不客气。」看来是没什么转圜馀地,河神大人平摊双手,艳红的萤光在手心上高速涌动。或许是狐看模糊了,总觉得那些红色萤光和灵压凝鍊到了一块,化成一条盘踞而上的赤螭,巨大无比、气势如虹,半个宫殿都要被塞满。

    只是另一方也不惶多让,黑色的灵压宛如密密麻麻的蜘蛛网,似乎就等着猎物轻举妄动,粘上她的网,成了腹中餐。

    究竟会是螭龙穿破了网,还是网黏住了螭龙,这始终是一个谜,因为他们并没有打起来。

    只是僵持了一会儿,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既然这里是你的地盘,我们该找别处比高下了。我是契安寧,我们后会有期。」

    那个女子走了,如烟一般消逝了,消失前还看了狐一眼,狐本来是连她的脸都看不清的,只是那道眼神太过恐怖,好像看到什么新鲜玩物的烈烈目光,令狐始终难以忘怀。

    过了好几天,狐始终不敢离开河神大人,总觉得只要一落单,就会被那个叫做契安寧的魔抓走,不过过了几天安逸的日子,天气也缓和舒爽起来,狐便玩心大起,该去找人类和其他动物们玩耍了。

    如往常一般舞着一双小爪子游出了水面,这天没有艳日当头晒,却也没有半点乌云遮挡,太阳就掛在天上,天地间却被一层灰笼罩着,阳光也就黯淡下来。

    没有多想,狐曾经待过四处都是沙子的荒漠,那大风一起,更是难见天日。与之相比不算什么,狐也就当作那日空气不好。

    循着旧路,狐沿着竹林小径跳步走,却是越走越诡异,两旁吊掛的琉璃灯盏里的点燃的灯芯从澄转蓝,由近而远的烧裂开来,急促的巨大爆破声此起彼落,吓得狐像是被声音追赶那样,拚了命向前狂奔。

    竹影摇动,像是在催眠,像是在招手,像是要让人陶醉其中,一时之间头晕目眩,只能按着本能向前奔跑。

    这个时候,狐最该想到的应该要是自己的安危。

    可没有想到,狐那时心中所想的,竟是那人类女孩强顏欢笑的面容。

    这非常奇怪,狐一直都是悠悠哉哉自由自在的小黄狐,这里待待那里玩玩也从来没有时时刻刻把人类放在心上,可一察觉她可能有危险,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就隐隐作痛,狐不知道这是怎样的感觉。

    河神大人就从没给狐这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河神大人从不让狐担心,又或者是狐对这两位的心意有所不同。

    但都重要无比!

    无暇去分析自己心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狐不顾一切的往前奔,终于看到那座华丽小屋就在眼前,这时天边的景色诡异极了,不只是被灰遮罩着,天空出现了暗绿色,像是嚼了两口草又吐掉的顏色覆满了整片天空。

    连带着原本光鲜亮丽的小屋也沉沉的黯淡下来,屋瓦上色彩随着天空改动,明明是看得见摸得着,却虚幻得像一场梦,房子结构的每一寸,像是彼此虚浮着解体,整体却又站着稳当当的。狐不禁用爪挠了自己的脸,结果一阵刺痛挠出了血痕,可见一切都不是梦境。

    人类!人类!你在哪里!

    狐在内心大喊着,却没有喊叫出来,狐吐不出人语,叫了也没有用。狐俐落地鑽进了篱笆,找遍了整座小屋,只是什么也找不着。

    像是有计画地离开,一切都整整齐齐的,却什么都还在。人类的衣物整齐的叠在柜子里;人类的茶具整齐的放在桌上,已经洗净,里头没有茶渣;人类的食盆、米缸,都清理的乾净,却是不见人影。

    小屋的后门通往另一座小山坡,在山坡小径上洒满了鲜红如血的花。一股恐惧突然涌了起来,狐突然懊悔了自己不是普通的小黄狐,听河神大人说过狐灵性高,人类能视的顏色狐都天生视得,不然普通狐狸可见不得这噁心一片的绿,和血淋淋的红。不是色盲果然有坏处,就是让眼前一切都更恐怖了。

    不合理的红花洒满了矮草小径,一路往上攀去,终于在山丘之顶,看到了一大群的人类,围着一根木棍,载歌载舞的。

    而那个人类女孩就绑在那根木棍上。双手双脚紧紧捆着,下方堆着细枝,狐看过人类野炊的时候就是这样堆的,只是上头不该捆着人类。

    女孩的头发散落开来,随着强风飞舞着,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好像是早就接受了一切。

    不行!怎么可以?快点反抗!快点从那里下来!

    女孩原本无神的目光突然扫过狐,终于皱起眉头有了表情,红了眼眶红了鼻头,坠下一颗颗透明的泪。她蠕动着嘴唇,无声地喊着:『叔顗。』那个嘴型狐是认得的,她总是这样叫狐。她说狐总是安安静静的待着,所以配得上顗这个字,狐不识字,也不知道她说的准不准确。可狐是真的喜欢安静的待在她身边,只是待着,就觉得很美好。

    倘若待在河神大人身边是安心、安全,那待在人类身边就是美好、静好。狐知道自己不能缺了这两位,一个都少不了。

    她颤抖的唇说着:『救我。』

    但随即悲伤地摇摇头,莫名燃起的求生欲就又像星火一般转瞬而逝。的确,一隻小狐狸有什么能力可以拯救她呢?不受波及就已经是好的了。

    她见狐挤着人群步步靠近,就越是重重摇头,说道:『叔顗快走!快点离开这里!』

    但是狐又怎么能放弃?

    这群人类实在太密集,穿着皂色长袍的人们挡在面前像是一棵棵暗色的树,很难找个空子鑽,于是狐也豁出去了,爪子一伸就抓爬上人的背,一个背一个背的往女孩身边跳,其中喊痛喊打的人类也不少,好在狐矫健机灵,总能化险为夷。

    但也没有真的化险为夷,真正的险是化不掉的。狐虽然来到了女孩面前,可狐的利爪割不开紧系的麻绳,咧开的利齿也扯不开牢靠的绳结,狐终究无能为力,却没有放弃过。

    放弃了她或许就是丢了自己。

    或许在她为狐命名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狐就是她的,不是其他任何一隻无名无姓的小黄狐,是专属于她,独一无二的。只是非得要到生死存亡的那一刻,狐才意识到这个人类对牠竟是如此重要。

    『叔顗,放弃吧!谢谢你来救我。』女孩哽咽说着,眼泪像瀑布一样溃堤着。

    狐才不听,不是听不懂,也不是听不进去,不听就是不听!

    狐没有停止尝试,不时还得张牙舞爪的阻止其他人类接近,但终究是寡不敌眾。无情的火把朝着他们掷来,火舌和热气一瞬之间就将他们拥入怀中。

    河神在转生镜之前面无表情的站着。

    其实在这个瞬间,她感受不到任何东西,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却不知为何还有办法继续站着。

    那隻小狐狸中了圈套,那是魔的幻术,倘若小狐狸无法醒悟,就会永生永世的活在烈火灼伤的痛苦之中。

    那是小狐狸笨,这又关她这个河神大人何事?

    说到底那隻小狐狸不过是有缘相聚,缘尽便散罢了,她从来没有想要扭转过命运的安排,更没想要参与谁的生死。

    可是她的心怎么突然之间如此麻木,什么也感觉不到呢?

    转生镜中的狐狸影像消失了,竟然如同一般镜子反射着河神现在的模样,一般冷酷的眉眼,一般挺立的身姿,她明明就没有改变,怎么心里就是古怪着呢?

    她看了半晌,睁着眼看,瞇着眼看,始终看不出端倪。她能想像那隻脆弱的狐狸在火舌之中永无止尽的痛苦挣扎着,却没有一个理由能让她移开脚步、甘冒风险去救那隻狐狸。

    终于,她能明白是为什么了。

    或许,是她终于找到一个理由去说服自己了。

    河神抬起手来,看着镜中的自己拔去了发间的墨玉簪,乌黑秀发一瞬间披散开来。她看着手中那墨玉簪,看来要价不斐,就当作这是早已交换的酬劳,或许她必须再救牠一次,才算是对应上了这发簪的价值。

    一出水面,契安寧早就在那等着了。

    河神面着她,神光离合,乍阴乍阳,让契安寧心中一凛,但更多的是玩乐的兴奋感。

    「魔,你待如何?」河神低沉问道。

    「我要的从来就是那张请帖,一到手便收手,不说二话。」契安寧微笑道。

    「身为神族,放任一魔入神族盛宴,虽不认为你能毁我族一兵一卒,可就我立场,怎可用一平凡狐狸性命换背叛神族,孰轻孰重,本河神自能分辨。」河神从容淡漠的说。

    契安寧的面容有些诧异,似乎没有料到河神都踏出水面了,还不愿意拯救那隻小狐狸。

    「河神言下之意,是不愿意换了?」契安寧秀眉轻蹙,愕然回视。

    「魔,愿与你赌上一局,若本河神赢了,你需放小狐狸回来。」河神沉着稳重的说道,她始终擅长谈判,从不站弱势,除非遇到那种赖皮缠人的傢伙,她大多都能巧妙地解决问题。

    果不其然,赌字一出,像是雷电一闪恰巧劈中了契安寧的心坎,神色流转,最终化成了如同丛林野兽看见猎物那般兴奋不已,只差那小巧朱唇上没掛着垂涎欲滴。

    「河神瑶佩,纵你是父神所出上天下地唯一一隻赤螭,好歹我大你千馀岁,法力自然不下于你。如今我困狐狸于幻境,为了维持这个幻境我可是倾注了大半法力,让此境自成天地、自行转运后就没插过手,若是你杀了我肉身,大斗千百回后纵我寂灭,这个小天地依旧会自行运转,只是你想那时你还有法力对抗消磨那个幻境吗?换个方式说,假如你先选择了毁我幻境,与我一般消耗了大半灵力,那回归到现实之后,你又能用那半数的法力打赢我吗?」契安寧兴奋无比的把战局分析一遍。

    「就是未知,所以才需要赌不是吗?」河神扬眉说道。

    正中红心。

    契安寧的表情宣布了协商成功,若她赢了,就再不纠缠。

    空气凝滞着,契安寧身后阴影渐渐透出来了个东西,是个纤细却强韧密集的蜘蛛网,不是掛在树上簷下,无处依傍,那张黑色的网彷彿是沾黏住了每一寸凝滞的空气,没有轻飘飞扬,就如钢铁一般一丝一缕死死钉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