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断欲要推辞的话语,皮耶罗义正严词的补充:「我知道你在婚姻里的不满,希望这栋房子可以作为你日后短暂逃离家庭的地方。务必照顾好自己,就当是帮我们打扫也好,收下钥匙。」
听出话里的道别意涵,奎达尔知道再拒绝下去就辜负他们的好意,点点头答应,将钥匙妥善地放入背心的口袋里。
「再会了奎达尔,能够认识你,是我们的荣幸。」
「要去睡美容觉啦!再怎么捨不得,还是要精神饱满地面对。」
面对……
奎达尔不愿往下想他们即将面对的处境,目送皮耶罗跟玛莉欧媞若无其事的笑容走出房间,打起精神提起笔完成两人交代的最后任务。
不知怎地,深夜在不少未製作完的傀儡的工作室作画,总感觉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打量。
一笔一画加紧勾勒,兴许自己的心底也厌恶腐败贵族的习性,奎达尔整幅画的绘製不止精细,速度还比往常快。
当最后一笔提离画布,一楼大门砰的一声被人强行撞开,纷沓的脚步声随之而来。
不是说天亮才抓人吗?奎达尔心下一惊,顶着一夜未闔的疲惫双眼望向窗外,天的亮度连鱼肚白都称不上。
他扛着尚未全乾的作品,试图往外衝让委託人看看成品,不料下一秒房间门就被人破坏。
「失礼了,切格凡大人。」带头的士兵惊讶之馀,不忘敬礼说明来意,「奉国王之命,关于帕比家族的艺术品全部都要送往刑场,一同销毁。」
「我知道,我手里的作品是我个人的创作,与他们无关。」说着,奎达尔只好给对方检查是否属实。
不懂艺术的士兵,仅有确认画面里有无帕比夫妇的踪影,以及作品的属名,没有问题就交还奎达尔。
拿回画作的奎达尔三步併作两步迅速往夫妇的卧房奔去,四处一直有军人大喊:「把所有傀儡搜出去!一个都不许落下!」
昨晚的宾客、僕人,都成断了线的木偶被人从不同的房间扛出。当奎达尔将要抵达,几名士兵已簇拥着穿上成套艳红礼服的帕比夫妇走出,被銬上手銬和脚镣的玛莉欧媞一如往常充满活力,皮耶罗安静地陪在她身边走着。
两人注意到奎达尔亮出的画,会心一笑,一句话也未说便跟着逮捕人走出再也不会回的家,坐上马车远去。
奎达尔等待最后一波士兵抬着作品出现,立即放下手里的画作,要求他们带他驱车赶赴行刑之地。
是的,帕比夫妇于一个月前遭小人陷害,被指证两人製作的傀儡触犯律法杀人,具有危险性。
在这个国家里,平民百姓不能使用魔法,而贵族有权使用的天赋,如果哪天平白无故伤害他人危及性命,国王便会永远收回他们的权利──判以死刑。
其实,夫妻二人同心协力,事情或许不会发展至此。令人惋惜的是,艺术家拿手维持表面上的幸福,实则解决问题的能力偏弱。
街上人声鼎沸,人人都特别早起观看本次的行刑。
「贵族耶!是高高在上的贵族受罚耶!」
「听说这次被砍头的,本来就是个疯子女孩。」群眾们冷血地开怀大笑议论。
奎达尔冷着脸听窗外的喧闹,越到场中央,肃杀之气越重。
驾车的士兵抵达指定位置,贴心地帮奎达尔开门、放下小阶梯,等他接触到地面才赶快把车厢内部其他的傀儡搬出来,由负责人接手挪至断头台上一处堆满木偶的地方。
当火把准备就绪,玛莉欧媞跟皮耶罗被带上台时,底下的人群一片譁然。他们从没见过近乎与真人一模一样的人偶,做工精细,举止还看不出丝线的控制。
刽子手硬生生地扯开夫妇紧握的双手,这一刻,玛莉欧媞终于忍不住哭喊。
「不要!不要带走皮耶罗!」
声嘶力竭地嚎哭,没有人会同情杀人犯。
刽子手继续粗暴地解开玛莉欧媞的颈环,站在最前面的奎达尔瞧见她脖子上紫黑的伤痕,心中浮现自己也觉得荒唐的想法。
皮耶罗面无表情地被人拋到木偶堆里,随着执行官一声令下,熊熊烈火燃起。
登时已经跪下,被扣上木板的玛莉欧媞似乎接受现实,缓缓闭上双眼,整个身躯瘫软,变得乖巧安静。
喀擦。
滚下的头颅,浓稠的血液,绽放的红玫瑰。
一个月后,收拾好心情的奎达尔,再度一人登访帕比大宅。
再也没有帕比贵族存在这个国家了。
他动手收拾染了灰尘的银器、腐败的食物,先是把大厅打扫得一尘不染,后又陆续把几个蒙灰的角落也清理乾净。
那幅被委託的画作,奎达尔命名为《跳脱悲剧》,他爬上梯子高掛在作为原型的大厅。
接着几天,他搬出画架、画布,坐在钢琴椅上平静作画,整理思绪。
世人眼中,死前的玛莉欧媞形象大概是为爱疯狂的寡妇。真正的皮耶罗因心脏病死于一年前的冬天,承受不住丧夫之痛的她,使用一技之长做出毕生最为精緻的傀儡,并每日苦练操偶术,好让木偶皮耶罗更像人类。
皇天不负苦心人,不到半年的时间,皮耶罗真的就像独立的个体活着,本就深居简出的玛莉欧媞便过得更加逍遥自在,远离王公贵族、官场争斗,在这儿专心製作精美的人偶。然而,敌对阵营的贵族,深怕过去跟丈夫同一个鼻孔出气,现在操控人偶也练得出神入化的玛莉欧媞,会成为未来名利的绊脚石。
他们藉玛莉欧媞的作品,做掉自己阵营里最为弱小的一位牺牲者,完美嫁祸到她头上。
「小女子的人偶不可能是诅咒!」
短短一句辩驳,在充斥流言蜚语的王宫内,是多么地无力弱小。
国王感念她和丈夫的贡献,特意允许关押在宅邸里,等行刑之日来临。
奎达尔不得不承认,接到玛莉欧媞的委託前来的那天,着实被数量庞大的傀儡震惊,它们每一个人偶身上的丝线全都集中在玛莉欧媞,和皮耶罗的双手,且夫妇两人的银线也接连在对方手上。
怪异的操偶线相接,使奎达尔留了份心眼关注。
夜半失去呼吸、刑场揭露脖子的伤疤、法医指出被砍头的尸体,早已是没了心跳的玛莉欧媞。刀落下,难以流动的汁血证明奎达尔的臆测──玛莉欧媞在不晓得何时,已经受不住压力上吊自杀。
每每思考到这里,奎达尔汗毛直竖。
从未想像过,与生俱来的能力可以强大到本人死后,不间断作用于作品上。
换言之,当日盛大宴会中,只有奎达尔一个活人,从头到尾他皆是在跟获得思想、情感的傀儡皮耶罗互动。
或许是离玛莉欧媞的死亡时间不远,皮耶罗来不及靠自己做出妻子的人偶,勉强对尸体做了防腐处置;亦有可能皮耶罗知晓眼下这样子的状况,两人是不会有未来,与其被人抓住把柄再度验证帕比家的木偶有危险性,不如顺水推舟,了结一切。
无论何种真相,都给奎达尔对死后的异世界创造,描绘最初的构想。
「嘎──」
乌鸦啼叫,黄昏将至。
衬衫沾染顏料的奎达尔放下工具,把画连同画架置于大厅正中央,祭奠友人。
一幅画着男女舞动于傀儡间的作品,夕阳黄澄澄的光线映射下,他们深情地对看彼此,礼服鲜红如血,无数延伸的银线匯聚在双方的黑手套上。
画架的一角黏有作品的资讯卡,上头写着:
「《舞于晚霞的傀儡》──奎达尔.切格凡」